(文接《物换星移过十载》

五、坤甸木头

印尼加里曼丹盛产坤甸木,木头宜造船,因材心防腐,特别适合制做航海木船的龙骨。早年木材砍伐后,由坤河运到坤甸,再运出各地。坤甸在加里曼丹的西部,华人占城市人口的三分之一,是一个横跨赤道的城市,很有魅力。

二妹10岁那年,“待官”(福州话指家翁)刘长庆从坤甸跑船回来,带回来四块坤甸木板。全家人先张罗那木板放在什么地方,待官说不能放屋外,要搬进屋里,于是放在厅堂角靠墙立着。待官眼见一个扎了两条粗辫子的女娃儿,跑来跑去搬这搬那听使唤,手脚麻利,想就是家里的童养媳了。安顿好一切,“待家”(福州话指家婆)才让她正式在待官面前鞠躬行见面礼。二妹见待官和气,像福音堂的老牧师,听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会认几个字吗?”

“我黄二妹,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谁教你写字?”

“阿棠哥。”待官望了望儿子,他虽然接到家书,知道“老妈”(福州话指老婆)买了个童养媳,山长水远也很难说反对,只好等回家再看究竟。

二妹的待官刘长庆原本不是个下田的,他曾在省城福州福音堂办的学校读书,算是进过小学,因此认识字,常常帮村里人写家书,农闲到福音堂找旧报纸拿回家看,在村里算是颇有见识的人。后来福音堂在他们村里开了个福音站,来了个洋传道,洋传道只会说普通话,他需要一个助手,长庆就成了福音站洋传道的福州话传译。他常跟洋传道进省城福州,也到各乡镇,小自搬行李打点住宿跑腿,大到上台当洋传道的福州话传译。然而长庆这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也不喜欢人和他熟络,他喜欢与人有点距离,后来洋传道回祖国英国,派了个中国神学生来,也不需要他,他只好回到村里,下地耕田。

他看书学了一些农耕知识,研究起水稻和排水灌溉,也带着儿子疏通水田、灌溉耕耘。期间别人种米,他却种起糯稻来, 两夫妻一个种水稻一个种糯稻,由于分散了劳动力,二人常常吵闹。周边的邻居说,书生种田,那有田耕。他“老妈”(老婆)眼看春耕时节快过,长庆一人还在搞种糯稻,只有叫儿子停学,一起下田插秧种水稻。阿棠自小不喜欢读书,现在乐得留在田里,虽然长庆唠叨不读书怎么行,但也说不过老妈。好在阿棠春耕后又回去上学,总算把小学读完。

糯米收了两季后,卖了点钱,长庆渐渐清闲,就跑去省城福州逛逛,怎知见有招工的说福船公司要招聘水手下南洋,能每年回来一趟,长庆胆大自己跑去福船公司张望,刚好遇到经理吃饱饭回来,竟然是福音堂的会友,于是说开了,经理见他能说出南洋地方的名称,说船开离泉州广州,可以到安南、暹罗,又南下到婆罗洲、爪哇国;又说了南海、苏禄海、爪哇海几个大海名字。经理听他跟随过洋传道,信得过,马上录用了他,叫他回家打点一切,准备下南洋。长庆早年在传道士那里听了不少见闻,自然想出去看看世界,开开眼界。没想到这出去跑船,一过就四五年,回家来见家中买了个童养媳,他对“老妈”说:

“现在什么时代,我们家怎么封建起来。我原本还想带阿棠去南洋,他今年十七八岁,出去见识见识,找个杂货店给他留下来。现在来了个小媳妇怎么办?”他“老妈”说:“你别想把我儿子也带走,叫我靠谁?”

长庆没应她,也没想到住下几天,观感又不同了,但见小媳妇二妹很有笑容,10岁的小姑娘也不怕生,走路带跑满屋子穿来穿去,待家骂她也不回嘴,只是抿嘴点头应好,又见儿子比往年开朗多说话,于是对她另眼相看。日子安定下来,待官每每和二妹说走船这事的时候,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问东问西。这几天”待官”把坤甸木做成一张很大的桌子,二妹在旁边帮着。他说:

“你看,你闻闻看,这木材浸过海水的味道。” 她闻不出什么味道,但对这结实如铁呈深红褐色的木头,十分好感。她问待官:

“待官,这坤甸木有什么故事吗?”她把许多没听过的事情记了下来。”待官”见她有兴趣,就说了坤甸木的故事。

“坤甸树很高,很坚硬,南洋的人用来做海边的棚屋,还有造船。我们福建造的福船,用的是本地的樟木、杉木、松木,这些木可以做船身,也可用做桅干、甲板。你知道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船在漳州泉州制造的。可是,南洋地方没有我们这些树木,他们就用柚木、坤甸木。”

“哇,这些树木做成大船,怎么航行到南洋?”对于二妹,船是像如今孩子喜欢的火箭飞船般,是一种使她眼界心灵开阔的领域,异常的兴奋。

“每年秋天,东北季候风追送的季节,大轮船就顺风南下。这船载了很多货要到菲律宾、暹罗、马来亚,船把我们福建的米、茶叶、陶瓷、丝绸、纱绢、荔枝干、龙眼干、土蓝靛等远销到南洋。船还载了南洋要盖庙宇的中国瓦片。船一直开航到爪哇岛的泗水,一路上海浪很大,因为越往南方,南方热空气对流,造成厚的云层,然后形成暴风雨。船载了许多卖钱的货物,大家都十分小心,沿岸航行,宁可慢,也要等雨过天晴,顺风顺水南下。所以船一遇到暴风雨,就要驶往岸边海港停留。”

二妹似懂非懂,待官说要找点南洋的画报给她看,她就明白。听到这里,二妹忽然说:

“依妈有和我说过爪哇岛,她说那里很多椰子树,很多猴子。从爪哇岛要等到什么时候,船才能回去?”待官见她那么有兴趣,就说:

“因为我们的船是大轮船,回来的时候是向北方,等待暴风雨季过了才启航,船在海上航行,也是很神奇的,浮在水面,要有重量才不容易翻侧,所以船主除了把南洋的香料如胡椒、豆蔻、丁香、肉桂、姜黄、南姜、罗望子(亚參果)、指天椒等运回来,有时又怕船太轻抵不住浪,就把坤甸木搬到船上,船一重,就航行得很顺畅,很稳。”

二妹听得津津有味:“我一定要叫棠哥带我去海港,看看大轮船?”她见棠哥望了望她点头,她问待官:

“坤甸木运到我们这里,也做棚屋吗?棚屋住人吗?”

“棚屋住人啊!南洋的人住在海边,把屋子架得高高的,免得潮水浸上来,那架高的柱子,就用坤甸木。有的地方架成一条街,上面是通道,两边是棚屋。”又说:“我们这里看不到棚屋,得去到有岛的港湾,好像大亚湾、大鹏湾、大澳,那里有棚屋。岛上的水面棚屋,有钱的都用坤甸木插在水中做支架,因为耐水不腐烂,比如大澳渔村,用的是坤甸木。”

“待官做棚屋给我们住,好吗?”

“我们不靠海怎么做棚屋,我们拿坤甸铁樟木来做龙舟,造渔船,然后可以出海打鱼。”

“那么待官为什么拿坤甸木来做桌子?”

“坤甸木在印尼很便宜,可是运来到这里就很贵了,我们用来做门,够厚重,做简单家具如饭桌、长凳短凳。我们厅上这桌面用坤甸木,很有价值的,你看它的木颜色带红,多漂亮。坤甸木从南洋运到我们福州,现在越来越多,因为珍贵,人们拿来做家私。坤甸木在南洋满山都是,商人见这里的人开始用坤甸木来做家私,赚很多钱,就做起生意,坤甸木就变成很值钱。你要记得,将来无论如何,桌子这几块木是不能卖的!”二妹点点头。

这坤甸木做成的桌子可供12人坐。桌子由四片板拼成的桌面,厚三寸,四脚腿四寸粗,木材是耐腐硬木,密度小,所以非常重。新的桌子红褐色,有酸味,慢慢随日子久了会变成黑褐色;因纹理细致,难见木眼年轮,那木质很密,光泽均匀。待官喜欢在这桌子吃饭,有时航船的老朋友过来喝酒,谈说去南洋的故事。据说这桌面的木料原来是要做船的,可是待官开始生病,只好卖给别人,自己留下一些,做成长桌,还有两张长凳。

待官第一次见二妹,见她睡在柴房,说不行,要她搬回屋里,他们大厅有两间偏房,用来囤聚货物,其中一间小的能腾出一角摆上木床,二妹就这才住到屋里头。没想到,待官在第二年冬天夜里中风,大家把大的偏房货物挪出来,待官生病时住在隔壁大的偏房,晚上要人使唤,要茶要水,待官一喊,她都听见。二妹已经11岁,替他倒粪倒尿,预备洗澡水,棠哥给他洗澡换衣服。一时家里没了支柱,待家也累坏了身体,脾气更是坏了。待官是在二妹12岁那年去世的,他去时家人很伤心,因为年寿不高。

待官出殡那晚,二妹她梦见自己住在棚屋里,听到海浪声,她在海边徘徊。可是她从来没到过海洋,她是从待官带回来的报纸画报看到棚屋,待官说那是马来亚的画报,里面图文并茂,有非常美丽的海边和热带雨林。以后她常常梦到南洋的景色,而且像画报那样越来越丰富,甚至梦到树林里的野猪、猴子、狸猫,有时在她不远处,有时追着她跑。有一晚,她梦见孔雀,和画报看见的一样,她向它靠近,孔雀居然在她面前开屏,美得惊人,然后醒了,发现自己胯下一片红潮,她大叫:

“待家,待家!”待家正想骂她,跨进房门,见床上的她不知所措。马上噤声,教她如此这般处理,其实依妈也吩咐她,为她准备了许多条状花棉布。她定下神来,发现棠哥跑出屋外,然后听到大喊,等他进屋来,开心地笑,他母亲骂他:

“哈!盼到了,盼到了,那么高兴!”这时的阿棠已经20岁。由于父亲守丧,所以还得等一年半载。

六、芥菜苦雨

二妹渐渐长大到14岁,聪明伶俐,喜欢绣花,家里的门帘窗帘,都能绣。她还会在颜色布上描花草图,渐渐村里谁结婚绣花枕、抱枕、门帘都上门求她绘图。每每夜里挑灯刺绣,刘棠在窗外望进屋里,见二妹出落得大方标致,虽然村里的人都说她高头大马,可是在他眼里因为看着她长大,需要保护,“诺妈”(福州话指母亲)说过了年春天里就给他们洞房。

阿棠因为有诺妈在,对二妹不能温柔,语气总带点生气,他也不明白自己气什么?二妹常常笑脸迎人,诺妈骂她,她也不生气,所以他常对她说:“你怎么这么蠢!对谁都笑脸迎人,有什么好笑的!”

二妹学什么都快,学做鞋子、织布、绣花,绣花时在绣图画上花草、虫鱼、飞鸟。她很擅长画蝴蝶,蝴蝶纹不仅隐喻着图腾的崇拜,同时也反映了人们对至善至美的追求。她很开心,那是天生的性情,她织布也快,到乡间的纺织厂,每星期的工资给待家,家里就有了更稳定的收入。

闽清一带,每年夏天都出现大范围的暴雨,有时台风,破坏性特别强,不但村庄房屋受灾严重,低洼区进水高过腰部。这天傍晚吃饭时候,油灯照亮的地方,忽然飞来大批的飞蚁。棠哥儿对二妹说:

“恐怕明天暴风雨来到,洼地里还有许多的菜心大芥菜要拔出来。你别绣花了,来帮我割菜吧!”

“好的,我带点番薯,我看通宵把菜都拔出来,真怕明天淹水。”14岁的二妹已经有了对自己身份的理解,她是棠哥的好帮手!

阿棠拿多一盏煤油灯,把拖车拉出来,她一手提一盏灯,他推着拖车,外面湿气重,空气凝住般热。他们很快来到菜田,阿棠说: “先拔菜心白菜!”

“为什么?”

“芥菜比较高,难拔。麻利点,快快,我们没太多时间了!”

原本还有几点星光的天空,此刻开始灰云拥起。夜幕盖下来,四处虫儿叫得厉害,是觅偶的迫切,还是交配的疼痛。菜叶上也爬了许多重叠起来的蜗牛,二妹正要甩掉蜗牛,一田鸡跳出来,落在她身上,她大喊,跌坐在菜洼沟里,堂哥见她狼狈,哈哈大笑。她第一次见棠哥开怀大笑,在这风雨快来的夜里 。棠哥儿过来拉她起来,用力过劲,把她拥入怀里。

棠哥儿嗅到她身上的水粉味道,他按捺不住,开始吻她,她挣扎,他忽然拉起她的衣服,摸她的乳房,她的胸开始发育,在他大而粗糙的手里,有点小,但他也不管,把头伸入吸她豆蔻般的乳头,她惊慌的眼神闪不急来,她喝:

“不行不行,我很痛,我们不能这样,我们没有时间!”

他也不管了,狠狠要把她裤子拉下来,可是裤子被他乱扯,居然打了死结,他把手伸入乱搞,把自己下身在她手上磨擦,就喷了出来。他瘫痪在二妹身上,一直喘气,她把棠哥的脸从她身上推开,用芥菜叶把手的粘液擦干净,芥菜的叶又大又多水珠,还是擦了很久,她站起来,望望天空,云更低了,她生气说:“为什么在这田里?为什么在这田里!”

二妹用力地整理衣服,她虽然知道有这一刻,可是她没想到是这种时候,14岁的她,多少也知道,她原本要跑回家,可是见远远的天边开始闪电,一次两次三次,闪亮的阔度越来越大,还打横一闪,她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菜心,之前在艳阳下辛辛苦苦的种下的菜,每天拔草除虫,她告诉自己,不能让之前的心机白费了。她用头巾把头发包好,蹲下身来飞快把菜一撮一撮拔起,速度快得惊人。

刘棠看她生气,也不敢说什么,此时他气她也气自己,怎样都是自己买来的媳妇,虽然童养媳,也姑息她疼爱她,保护她不给诺妈欺负。他到菜田另一边,死命拔起芥菜。那芥菜很高,叶子肥大,他用力地拔,自己生气,想到刚才没法进入到二妹的胯下,他也气二妹,他不知道这居然只是个开始,他们洞房不如意的预兆。

天色越来越暗,这天色暗到发红,诡异的令他闭上眼睛,他看到二妹在另一边飞快拔出白菜,他这一端拔芥菜,有几株老芥菜,开完花结了子,他珍惜的把花摘下,这是种子。他无心想别的,把芥菜花种子,都放满雨衣的袋子里。他能制服的是菜田,是土地。他看到远远的闪电,他看到不远的二妹,他保护了她这好些年。他立定心志,把她征服,就如他征服这大地!在这土坎上,没有不能的事。

二妹还是生气,含珠泪在菜陌上飞快走动。以前她怕棠哥,尊敬他,连说话都畏畏缩缩,今晚她居然愤怒喊他:

“你还不把菜心先推回去,等下大雨怎么搬得动!”棠哥听了,把之前拔的芥菜放在田陌上,跑步过来,将菜心和白菜放满一个推车。高长的身体,壮实的手臂把一车菜心白菜,从阡陌上推回去。棠哥告诉自己,我有的是时间,这菜田这女人,都属于他的,他已经默默地等待这么多年。天有时,地有时,什么时候撒种什么时候收割,他告诉自己都要等待那瓜熟蒂落的时刻。此时他眼睛充满血丝,是激动、是愤怒、是无法的忍耐!

二妹看他高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弯处。大地一片寂静,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星,只听到蛙鸣。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觉得宁静的好。她也不想刚才的不如意,不叫你如意才好,她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她看到远处阡陌也亮起油灯,种菜人家都乘大水来前出来把菜割下,多劳多收,在风雨前把菜割下来,多少要有收成才实在。

她要争取时间割下芥菜,拔出来不可能,她没有力,幸好带了镰刀,芥菜割下有一种很香的苦味,很多人不喜欢,可是她喜欢,她也很喜欢吃苦瓜。苦芥菜,她觉得苦后有甘香,记得依妈说过,芥菜苦瓜性凉,吃下人的肠胃也舒服。这芥菜大骨汤,或苦瓜焖猪骨,都是美味佳肴。她怎么这时候想到吃的呢?原来她此刻确实是饿了。食色,性也!

云压得更低了,她忙跑去瓜田里,见灯照耀下丝瓜苦瓜都熟了,得割下来。棠哥儿把推车推回来,同时带了一件胶雨衣给二妹,他还给她带了两个熟鸡蛋。她这时才看到他穿上一件墨绿的雨衣,眼眶通红,像是哭过的样子。他见她两手都是泥,他替她剥了蛋壳,送到她嘴里,她慌乱饥饿地吃下,差点噎到。他望着她:

“你慢点吃,这壶里面有蜜茶。”他为她打开壶盖,把茶送到她嘴边,他看到她眼里泛出泪光,然后见她滚下的豆大眼泪。她此刻知道这男人是不会让她饿着的,虽然他是那么的粗鲁冒失!在这一霎那,她原谅了他!

雨开始落下,他们赶紧把瓜菜装进推车,推上田陌。然后雨来了。阿棠推车在前面走,二妹跟在后面,一盏煤气灯没油灭了,剩下一盏,二妹举高照亮,免得阿棠跌出田陌外。快到家门口的山坡,阿棠说:

“车太重,搬下一些瓜吧!”他们合力卸下瓜菜在菜陌上,她说:

“你先推车回去,我守住!”

“不用守,一起回去,我等下回头再搬!雨太大了。”阿棠用石头随意把瓜围住。此时此刻谁会偷瓜呢?但他不能丢下她在这闪电的雨里,在夜里,两人总比一人好!

他们回到家里,倒出瓜菜,阿棠又出门上山坡,把剩余的瓜菜带回来。她忙着把菜搬上木架,因为怕水淹过来。她待家走出来,问:

“阿棠呢?”

“还有摘了苦瓜丝瓜茄子,要搬回来。在坡地那里。”

“菜园还剩什么?”

“剩下不多,有茄子辣椒。”

“没有挖点番薯回来吗?如果淹水吃什么?”待家看了看菜和瓜问。她听了又跑出去,半路见到阿棠: “我去挖番薯,待家说要挖多点番薯。”

“别去,开始打雷!”她不听,往番薯地跑去,这时的雨看无法躲了,雷声隆隆。阿棠把推车拉下坡,马上回头,去番薯地找二妹。二妹原本害怕,见他回转,快捷地从地里拉出了几条番薯藤,连薯带藤拔出来,只见阿棠喊:

“快走快走,推车还在溪旁。”他们就拖着番薯藤带番薯下山坡去。河水快满出堤外。他们把番薯藤往推车放,拖拉地合力把推车推到屋内。大雨倾盆而下。

七、万里星域

待家叫儿子去冲凉,阿棠不听她的,就在天井处,打井水把身体冲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去收拾架上的蔬果瓜菜。二妹拿了衣服进入冲凉房,她不慌不忙,当要脱下裤子,才知道那死结真难解。等她出来,她待家说:“在里面那么久,生蛋啊!” 二妹望一望棠哥,他也看了她一眼。她不出声,忽然有人拍门报告:

“快把门堵住,河水漫过堤岸,农田被淹了,过了桥梁就到村里来。”闽江水泛滥。

阿棠穿上雨衣出去,把一窝鸡,搬进来放在厨房屋梁上。然后爬到厅堂的屋梁,那里有个阁楼,旁边有叉出来的几支横梁,二妹忙把几片木板搬过来,趁阿棠爬上的屋梁,她把木板递上去,让他在横梁上架出少许空间,把屋内的贵重物品搬上去。厅上有个小阁楼,他们也把衣服、棉被、枕头搬上阁楼去。二妹看到大水从门缝里涌进来,她赶忙将屋子里的家具等垫高,免得被浸泡在水中,她待家爬上床,抱住珠宝盒。村边的溪水暴涌,现在村庄几乎全被淹了。阿棠说:

“水很快浸到腰部,诺妈还是爬上阁楼。”由于阁楼小,只能容下待家一人。二妹爬上桌子,桌子是坚实的坤甸木,耐水淹,此时被阿棠推靠墙壁,二妹再叠高一张椅子,坐在上面,觉得太高,又坐回桌面;阿棠此刻也收拾妥当,爬上了桌子,靠墙喘气。他们两中间隔了一张椅子。他母亲在阁楼上见他们安顿好,抛下两件厚衣服还有一张被子说:

“快穿上衣服,别着凉。”他们穿上厚棉衣,阿棠看着她,把被子给她,她接被子盖上。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但水还未能退去。待家在阁楼传来打呼的声音,棠哥儿原本靠在坤甸大桌上,累坏了,昏睡了过去!倒是二妹,非常清醒,她摸着这张大桌子的木纹,这张带着南洋漂泊历史的坤甸木长桌,如果有一天,她能离开这个地方,她最想去的就是有海浪、有长坤甸木的南洋。想着想着她也进入梦乡!

公鸡啼,天亮了!二妹醒来,第一眼望向阁楼,待家坐在阁楼楼梯口,静静望着他们。二妹才发现她居然躺睡在棠哥儿怀里,棠哥一只手上放在她胸口。她马上甩开棠哥那只螳螂手。她待家说:

“你们睡死在桌上,我明天就给你们洞房。”

二妹这才发现原本隔在他们中间的椅子,不知道半夜谁放了在地上。棠哥的手压在她身上,难怪昨晚一直梦到待官回来说话。她马上翻身下地,地上满是刚退了水的泥浆,她差点没滑倒。阿棠伸出手拉住了她。

她到厨房去,把灶里的泥水挖干净,她要生火烧水煮饭。阿棠也跳下桌子,把木门推开,看水都退了,他说要去田里看看。走过灶头,见二妹吃力地钯泥水,他帮着清理了灶头,去木架上拿了点干材,把火生了起来,湿水的木材发出吱吱响,他向材堆倒了些火水,帮二妹把火烧了起来,他才走出门去。二妹开始烧水煮饭。待家也爬下阁楼,把鸡从屋梁赶下来。地上有泥浆还湿漉漉,二妹怕待家滑倒,说:“你坐下,要什么我拿给你。”

“我要上厕所,你扶我去门外。”农家的厕所都是在屋外,只有冲凉房在屋子天井处,冲凉房摆了几个尿壶。二妹把她扶到门外,见村里的涨水已经回落,路上一片浑黄,不远的河面漂浮着木凳木板等杂物,河道旁路段仍有积水,家家户户的村民正在忙着清理房屋与门口的小径。二妹也开始洗扫屋内的污泥,不停往天井打水。天井的天空飘来一朵朵的云,二妹心里有一股从未有的温馨。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一次的大水,似乎洗涤了阿棠和她之间的隔阂。

这时阿棠回来,他告诉诺妈:

“我们的田稻秧还在,要马上去田里排出积水,扶正倒伏的秧苗。被水冲走的苗要补回去。”二妹听了忙放下手上的活儿,说:

“我煮好了米饭,炒个蛋给你吃了饭才去。”今早在屋梁上的几只母鸡一放下来在屋内跑,咯咯咯咯在墙角下了蛋。二妹马上炒蛋,棠哥儿去张罗用具,挖泥的铲、锄头。待家对二妹说:

“你也吃了饭一起去。炒个韭菜花!”阿棠见二妹只吃韭菜花,他把蛋拨点给她,自己大口吃起韭菜花。二妹一脸感激,待家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是催: “快去快去!吃饭像绣花那么慢!”二妹知道此刻她可要快些帮忙捡回被水冲走的稻苗,再插回田里。没有比稻苗更珍贵的,她想着那秋收黄澄澄的稻米,谷穗垂到水面上。

走到路上,村里每家每户的人都出动,县里下乡的粗壮青年,拿了铲,疏通田里的竹节沟,又在田边开挖临时排水道,把水引到沟里,再排到溪河,让农田尽早水消。排水需要时间,只见他们在积水深的地方,抓紧水泵抽出积水,使水流到沟里。 大家田里田外配合。二妹在田边捡了一堆被水拉出的秧苗,放在竹篮里。等天晴才插回秧田。此时大家祈祷不要再下雨,忙了大半天才停工。阿棠说:

“我饿昏了,我们回家去吧!”

“这些秧苗怎么办?等明天吗?”二妹望着棠哥。

“不行,吃了饭带头灯再过来,现在泥土湿湿,秧苗插回去最恰当。”

他们回到家里,待家煮好了饭,炒了一大碟腊肉芥兰,特别开胃,阿棠吃了三大碗,二妹也吃了一碗,棠哥见她似乎不够,说: “吃多一碗饭,今晚要忙到半夜。”

“我们要赶回田里。不吃了!”二妹还是很在意吃多少碗饭,不想给待家白眼。

他们来到水稻田边,由于水渐渐退了,水鞋在低洼地,一直被吸住,难以前行,趁着天黑前,他们赶紧检查被雨水冲刷,淤泥压苗的现象,幸好早前乡亲们及时排水,他们只需要在田间踏踩,发现有苗被冲歪冲倒的,马上扶正。二妹把先前捡回的漂苗,重新插入空的位置,开始补苗工作。棠哥发现有淤泥压苗,及时清除植株上淤泥,恢复直立。所以两人弯着腰,又是扶正幼苗,又是补苗,来来回回在田间,为的只是救起秧苗,将来稻苗能顺利扎根生长。

渐渐夜幕低垂,田里的稻苗总算收拾妥当,当棠哥把二妹拉上田埂,他们累得坐在田埂休息,两人的心情却十分舒服。雨后的第一个夜晚,晴空万里,星星特别多,稻田的田鸡“呜汪呜汪”叫,此时二妹的肚子也“咕咕”叫,棠哥听见哈哈大笑:

“肚子有那么饿?”

“不准笑!”二妹生气。

“好!不笑,我们快点回家。”棠哥把她拉起,二妹甩开他的手,他说:

“田里那么多田鸡,我们抓点回去炒。”说着随着田鸡的叫声,用灯一照,田鸡受亮停在哪里,棠哥手快抓了一只,转身又一只,他喊:

“快接住,快接。”二妹抓住两只,用草绑住,又见棠哥抓了两只。棠哥也不给她,一手抓住,低头望着二妹,大声说: “走,回家去,二妹,告诉你,我是不会让你饿肚子的!”二妹看他如此麻利,心想,大概好男人就是如此吧,多辛苦我把你喂饱,不叫你挨饿!

14岁的二妹,望着棠哥,此刻在眼里,觉得棠哥是可靠的,她想如果他有待官的航海阅历,见过世面,说话有点内容,就更好了。头上万里星云,闪烁又闪烁,大片的压下来,物换星移,他们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呢!棠哥把她拥在怀中,她也不抗拒了。他在她耳边说,你让我香香你吧!在这星夜里,没想到将来一起会是几十年的日子。

八、绣出山茶花

冬天收割后,到第二年春天,农闲时分,二妹学刺绣,她只要看过谁家里的枕头花样,都能记住画出来。绣图最大的基本功是画出绣的空间,这点二妹是学回来的。话说待官回来那年去拜会了传道人和师母,带了二妹提了些蔬果去福音堂。她记得待官对师母说:

“我没有女儿,这媳妇就像家里的女孩,拜托你教她认几个字,学些刺绣。”师母没有不肯的,因为当年建这福音堂的木头是待官帮忙张罗。师母教一般妇女认字和刺绣,二妹能认得好多的字,是师母每周六午饭后教她们的;因为学刺绣,许多妇人带了女儿来学习,这是二妹最喜欢的时刻,一来可以走开学认点字,二来学的是她一直想学刺绣。

师母把一节圣经写在黑板上,写的是“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师母教她们读会了圣经节,再学写“永生”两个字,她们每人分得一本练习本,字都写在练习本上。然后师母开始教刺绣。新来的人,师母借给她们一个绣花箍,给一块白布,帮她们描图,教他们绣法。一开始大家绣山茶花,她说:

“所有的花从外面轮廓绣起,我们称为锁边绣针法。”二妹问: “为什么从花外围开始绣?”

“由外向內,把范围锁住,那就清楚,也有了分寸。人生是如此,绣花也如此,范围围住,就不容易过界!我们使用锁边绣针法,勾勒出花瓣的线,然后花瓣部分斜切地绣,针脚方向呈长短针,最后用短针绣花心。只要刺绣找到步骤,就容易了,生活也是如此。”师母是很会引导妇女们。师母见大家明白,又进一步地问大家:

“山茶花花瓣绣什么颜色?花心什么颜色?” 二妹飞快地答: “花瓣红色,花心黄色。”

这时有个30来岁的嫂子过来,把线分给大家,师母叫他杨嫂。杨嫂常常帮助师母教她们刺绣,师母叫她杨姐妹。她教大家锁边的针法,二妹绣得很整齐,不疏不紧。师母带大家开了针线缝了花瓣锁边,见每个人都掌握了,就放她们回家自己绣。下周再教她们斜针绣花瓣。 二妹在她们当中是佼佼者。

话说有一天,二妹待家煎了一些木薯糕和番薯饼,让她拿去市集卖。她在市集看到有卖绣花枕头、门帘的摊档。她把自己的糕篮子提到那卖绣品摊位旁卖,人流多,大家都上前买枕头、枱布,也有人因此买糕饼吃。她拿个木薯糕给大嫂吃,她问大嫂:

“这些花是你绣的吗?”

“不是,是找村里面会绣花的姑娘一件件绣出来卖。”

“我也能绣,家里的枕头门帘都是我绣的。我拿些绣了的给你看,看可以卖钱吗?大嫂望了她一眼,不信,二妹说:

“我还会描图,会描画牡丹、蝴蝶、菊花,还有水仙的绣图。”

“真的!那么你下次把绣品带来给我看看,如果你能绘图,我可以给你布料,如果你会绣,我可以给你线,绣品卖出去就给你工资。”二妹回去和待家讲这事,待家欢喜说:

“你就试试看,把我们新年要挂的新门帘,要换的新枕头套,都拿去看能否卖钱。”

第二周市集,二妹果然带了绣品去,有枕头抱枕套、有门帘窗帘,那村里的人走过,看到有新货色,都停下来问:

“这些新花式是谁的手工?颜色配得漂亮。”原来那二妹描的花,有她的心思,她把菊花的花瓣画得一层层向外卷曲,绣的时候引了深浅线,看起来有光影。有个少妇见了马上要买回家:

“我就要这套枕头和抱枕,现在就要行吗?算多少钱?”绣摊的大嫂望着二妹,二妹说: “当然可以,就绣来卖的。”大嫂帮忙给了价钱,对方很乐意。随着又有旁边的人看上门帘,只见那门帘绣上水鸭带三只小鸭在荷叶间戏水。

“这门帘很有喜气,母鸭带群小鸭,生养众多,过年挂上好意头!”大嫂说得那想买的心动,那人也就买下。客人走后,二妹把收到的钱给了四分之一给大嫂,说是她待家教下的,大嫂说:

“你家里有的,下周再带过来。”

“冬天绣了好些,我回去问待家,看能不能给你。”

“你说你会描绣画,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村里有新娘子说要绣工给她绣几套花枕头、被套当嫁妆。”

二妹说: “我们家在花桥村那里,不远有水稻田,我们家门前有棵木棉树,现在开满花,我们家姓刘。”

“我大概知道,你待官是航海下南洋的,你是他们家童养媳?说是他们家的童养媳是村里最能干的,就是你啊?”大嫂大喜。

“我叫二妹!”

“哦!二妹,这卖得的枕头门帘的钱,你都给你待家?我说啊你不如自己留下几个钱买胭脂水粉。”

“不行,我会把全部都给我待家。”

“真是好媳妇。你那待家是出了名的算死草,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没事,还好啦!我天天都有饭吃。”

“傻姑娘,有饭吃够吗?要有肉吃才好!”

二妹把卖得的绣品钱给了待家,待家没想到家里有另外的收益,而且钱还不少呢!她于是把这两三年二妹绣的活儿都拿出来,加上今年要换的新枕套等,都给了二妹,看能赚多几个钱。

怎知道没到下周市集,那大嫂就找上门来,她见了待家,对她说:

“我们山茶村有个要出嫁的新娘子,说要置办被套、枕套、靠枕,说要用绣花的,我看你家的童养媳二妹,描的花有新意,能给她绣一整套嫁妆么?”

“我们没有布料?”待家哪有不答应的。

“布料他们张罗,剪好尺寸,二妹给她描图,看新娘子喜欢就开始绣;然后我替你们买线,或者我带二妹买线去,你看如何?” 原来这大嫂从绣行出身,因为嫁了给庄里人,又生了几个孩子,如今孩子大了,去市里读书,也就多了时间作买卖,想赚取多点钱给孩子上学的学费。

二妹给这家新娘子画了鸳鸯绣枕,床套绣了荷花和锦鲤,一对大锦鲤带了几只小的游着,喜气得很。门帘绣山茶和喜鹊在枝头。从此二妹的名声大噪。

九、髹漆红皮箱

待官去世满三年,二妹15岁,待家问了日子,选在年二八他们圆房。二妹依妈特地要求亲家给二妹正式嫁娶,说她准备一牛车嫁妆给二妹带回来。待家听说近来二妹娘家走亲戚有了照应,刘棠更是一口答应,让二妹回家两天。这边依妈为她预备了一床棉被、蚊帐、还有一个牛皮箱的衣服,那是姨婆唯一留下的髹漆皮箱,是她家的嫁妆之一。

这髹漆皮箱的皮是冬季剥下的黄牛皮,只见那头层皮够结实,用五倍子浸泡加工,再用稻草烟熏。箱子骨架用杉木做成,“骨架”做好后就用牛皮胶将牛皮粘在上面,然后用大针穿上麻线,在木板上小心钻孔,把牛皮缝牢,再上漆。一般用朱漆,就成了名贵的髹漆皮箱。二妹这皮箱还有几个辫子娃儿漆画,箱盖装了铜锁。没想到后来二妹去南洋就带了它。

说到迎娶那天,刘家预备了喜庆十色:有喜糖、猪腿、大鱼、鱼干,那面线用大红纸包好,又有红鸡蛋、桔子、红醩米酒两瓶,又预备煮熟的两只大螃蟹、一对活鸡,两只鸡的脚用红绳绑起来。到二妹家时,依爸居然放鞭炮迎接,二妹依妈煮了太平面给棠哥吃,意为保平安。那是用鸡酒汤煨的面线,太平面里还有两个太平蛋,通常要吃一颗留一颗,意思为大家一起平安。吃了面线,棠哥把嫁妆搬上木板车,叫了两个兄弟帮忙推着在前,两个新人走回家去。过两条村,吸引了路旁多人围观,尤其到了花桥村村口,已经傍晚,村民吃饭,拿着饭碗跑出来。喊:

“阿棠,今晚加把劲洞房!”

“阿棠,明年生个胖娃娃。”

二妹接到刘家里后,同样还再吃一碗太平面。待家煮的太平面加了很多红糟米酒,待家让儿媳拜祖先,拜待官灵位,拜灶神,之后斟茶给待家,还有家族的叔婆,即算结完婚,当晚圆房。

棠哥这些年忍下来,好不容易能洞房了,于是每晚都努力,但他老实笨拙,心又急,又不会闺房事,二妹忍痛得好伤心。一年下来怀孕了,她才有得休息。第二年生了女娃儿,两年后又生一个还是女儿。待家说怎么生不出男丁,要把一个淹死。二妹怎么都不肯,只答应把大的给人做童养媳,小的一定要留在身边,因为生产时做了一个胎梦,梦见一只老鼠掉进米桶里,有吃不完的米。她告诉待家,待家才勉为其难的留下,取名珠弟。这年二妹刚好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