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丹那烈暹庙(除夕)
中午,到大山脚丹那烈樾曾他兰泰佛寺,祭拜二哥,这是每年农历春节吃团圆饭前,先祭上香的仪式,暹庙周围人潮不多,香火浅浅,不远的天乌云压得很低,把山头也浸在浓云里,偶尔传来散散的爆竹声,提醒一年最浓的节日已经到来。思亲堂两边挂着直联:
祖孝留芳长庇荫
王孙建业永期昌
铁门敝开,骨灰塔陈列出整齐的灵位保持一年的安静、沉默不语,仿佛一心一意等待亲人的声音,公祭的桌面香炉立位,七色的菊花做伴,围绕,香枝在寺风的轻拂中细心地燃,随着寺内放播的《大悲咒》,渐渐消失的远方,也停留在最近的心灵。弟弟清洗碗碟、杯品,把祭品盛放其中,摆在桌央,清杯白酒,三牲四果,都一一列在安静的堂前。
二哥的灵位仍是那么安静,写着“李成财灵位”,生1959年3月17日,己亥年二月初九日,卒2004年5月28日,甲申年四月初八日。仿佛时光永恒的定格,不再理念风雨,不再惦念离合,生或死,遗照仍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反射我逐渐和二哥擦肩而过的时光,我的容颜已经逾越了二哥的年岁。那年,我赶回家乡,穿过无尽的夜雨,到这座庙看二哥最后一面,躺在小小的棺木,露了棺口,等我瞻仰而伤,再盖合送回大地。二哥是瘾君子,初中辍学后到新加坡工作,染上吸毒,回到乡下,开始漫长戒毒之路,不过,吸毒往往是不归路,像看不透的深渊,甚至到东海岸一起生活,陪他戒毒,时好时损,直到母亲往生后一百天,二哥选择在老家小溪流旁的一棵油柑果树枝桠上吊而亡。
这已是一段快消失在时间的阅历,现暹庙外张挂着布条“农历癸卯年祈福添寿吉祥灯法会”,让信众供奉吉祥灯、袈裟,我在庙廊徘徊,在骨灰位瞻仰先辈神主牌:故陈门(陈富南 李亚娣)莲位。
这是母亲的父母灵位,也是我不曾相遇的亲人,只在母亲生前的话语中组合过长辈的身影,而二哥,则是我相依而活的伴,虽然已经往生多年,但不管多少岁月,回乡上春,遇节而拜,似乎是成为和二哥相伴的一种方式。这时,庙外的乌云已压得很低,笼罩在附近的山头,看来雨已经饱和,和弟弟、四嫂收拾祭品置放车厢后,一场雨真真实实地落下来,大地潮湿。
二、伯公埕(年初一)
零时10分,我和侄儿在伯公埕玄天庙上香,香客络绎不绝,像挂在檐角上的春节灯笼,那么贴近真实的夜空。庙前巨鼎而立,香枝插满,浅灰色的天公炉,香灰细细如丝,相伴上香者细细的心事。这是大山脚精神的图腾,百年古庙记载多少年岁的小镇风雨,见证多少疫灾病害的冲击,也经历过一场烧尽面貌的大火。这庙拥有超过130年历史,在2019年7月初失火,庙内建筑、梁柱、神像金身、牌匾、香炉,都受到严重烧毁,从火患的视频可看到,这场庙火从庙内向外烧,庙门深锁,不过两侧圆窗在深火中仿佛一对哀痛眼球,特别教人震惊。
我和侄儿重临庙址,是火灾后的三年,包括两年疫情进行漫长的修复工程后重启的一天,整个庙的面貌,周围建筑物和社区的规划,呈现新的景象,天公炉巨鼎立在中央,对天而开,仿佛伸长了抬头的姿态,只为了要让天知道,这里恢复原有的秩序,乡人镇民重新投入新的祈求和膜拜。
玄机莫测上德施民昭远近
天道无欺帝悬度世不偏私
庙宇巨匾下的两侧门柱,以红漆金字注写着两行字,总结了百年古庙施民精神,度世态度,像写进了时光的刻痕,跨过这个门槛,庙内一层层展开的空间,与一副副巨匾对应而在,“泽遍天南”“觉世牖民”“德大为山”“帝德同沾”等,这些都是沐恩弟子敬奉而生感谢苍天之物,都收编在傅吾康和陈铁凡合编的《马来西亚华文铭刻萃编》,庙里有多少件文物毁于一夕,多个匾额、捐款碑、神案刻文和石柱刻文,玄天上帝、大伯公和谭公爷烧成焦黑一身。
“觉世牖民”匾额更彰显诗书礼易春秋,文采之鼎,非凡之风,如果用时光重塑,依梁而挂,让古今和后世有了一个衔接的原由。
我和侄儿从庙井和走廊走一遍,感受到香火的温度,一场火的热度,虽然当时在视频上看到救灾,下了雨,消防员在进入灾区,用手电筒射照烧毁的物件时,还照到淅淅沥沥而落的雨,此刻,皆由时光来安抚天地的湿意。
三、安华旧居(年初二)
一棵椰树在风下摇晃。
这是一种特别容易晃动的植物,单纯的骨干向天而伸,旁无杂念地攀高,悬在半空而茂开浓密的树冠,单干像一个人的脊椎骨以支撑叶冠,顶住一枝枝羽状的椰叶群测量风的力度。
不久,一场雨来了。
我躲进附近以旧瓦而建的“斗争广场”(Galeri Perjuangan),遮雨,雨就落在椰树旁的一间白色屋宇,矮矮的泥墙围成单独的景致,这是拿督斯里安华在大山脚的旧居,我这次回乡过春,特别绕去看这所旧厝,一个诞生新任首相的原址。这首相和我同乡,我虽然是其中一个子民,不过,在他经历漫长的24年政治风霜,曾被迫害,上过法庭,蹲过狱牢,也发动一次次政治示威行动,他带领的“烈火莫熄”(Reformasi)掀起的马来西亚政治生态,我因投身新闻工作,一开始就涉足其中。1989年他在吉隆坡住家被逮捕时,我也是人在现场,看着黑虎队合力把他押离现场,过后多日,仍在他白沙罗高原的居所驻守,看到庭院的一棵栀子树掉落一瓣瓣的叶。这是属于政治的图腾,过后马来西亚的政治从此不平静,而且处在一个多元种族氛围,又以马来族群为主的政治图版,夹在蕉风椰雨,使这里的政治出现很微妙的结构,在多届的大选、州选和补选中,都涌动政治的浪花,让人感受到政治是马来半岛最热烫议题,几乎所有热带的子民都受影响。
在2022年10月大选,安华突围而出胜利后,仍无法掌政,经过波折惊动王宫介入才正式出任首相,改变种族课题回教化吃紧的风向。记得他宣誓就职首相隔日,我回了趟大山脚,除了参与在槟城举行的“乔治市国际文学节”,在马华文学论坛上分享创作外,也到安华老家,那时夜色降临,是由一个村人带领,才找到这间旧居。
安华于民,是一国之相,于我,是原乡充满沧桑且诗意的名字。
四、双溪加拉岸(年初三)
车子停在三叉路口,前面的路牌指着往右华玲、宜力,往左巴东色海、居林,而双溪加拉岸是巴东色海毗邻,这些安静的路牌,仿佛也指向它们安静中的故事,各有各的心事。进入市镇,街灯柱子,挂了多张斑驳的海报:
LEMBU DAN KAMBING UNTUK DIJUAL
似乎在这里可以看到许多待价而沽的牛羊,周围遍地是没有修剪的草芭和野生的蔓藤,可以天生天养一头头牛、一只只羊。我和大哥、大嫂在车内放缓速度,在寻找一棵印度庙边的老雨树,路口有一间茶室,往右转进去是一个朴素的住宅区,屋子建得倾斜,像没有整理过的地势,转弯处有一间陈旧的铁厂,再往前转右,一间古老的木屋就建在两棵很老的菩提树旁边,这是从小送出去五哥的住家。
五哥出世后,母亲就给人养育更换了卢姓名叫俊仁,但此刻面对的是血浓于水仍是亲生哥。母亲在往生前曾说起这段沧桑,那时家中生了四个孩子,接下来再诞下一对孪生儿子,根本没有能力养活,邻村一对未有生育的夫妇前来请求,想收下当孩子,送了一些粮食和银两,孩子都还没有张开眼就被接走了。这一送、一接就成为母亲挂在心底一生的牵挂,其他孩子逐渐长大后,设法找回送走的这对孩子,经过多时的接头,花尽心思才在双溪大年早市的巴刹卖豆档口认出来,在第一次重聚时,母亲和这对孩子边用素餐,边含泪相叙。那时,我在外州工作,直到我第一次遇上卢家亲哥哥时,是母亲病重卧在医院病床时,两人在紧急房的门缝看室内的母亲在吸氧气,沉默难语。
这次农历春节到他家做客,庭院除了菩提树外,还有榴梿树。一起在厨房围炉吃火锅,五嫂亲自下厨煮食秋刀鱼丸、灌肠、笋汤,饭后侄女卢奕敏端来咖啡机特浓饮料,边喝边聆听她即兴弹奏数曲钢琴乐,直到雨滴落下来,滴在肩上,仿佛背乡素雨,经历时间的洗礼,再怎么沉重也似乎化为相遇的暖意。
加拉岸距离家乡不远,街上贴上有牛有羊沽售,母亲把孩子送出时,也引来邻家闲言闲语,像在买卖牛羊,这是母亲生前一直难于释怀的结。而这次在年初三的小聚,在这间旧式老屋做客,有树同在,重叙从前,一切不再说从前。
五、Telok Wang泰佛寺(年初四)
这佛寺,庄严宽敞。
百树围篱,一棵棵长出了安宁的气质。我和大哥上午抵达时,冒雨带了食物饭菜,布施僧人,在厨房盘点摆好,端到餐室,披袈裟的僧人像寺院的树一样,专注、安静用餐,附近偶尔传来的鞭炮声倒提醒了年节正浓,是大年初四。
这是一间值得回敬的佛寺,那年父亲往生时,我也是和大哥驾着旧车,前来请示住持,把僧人载到住家为父亲诵经,那是葬礼仪式的其中一部分,虽听不懂泰语泰经,但有时如庙址上的巨树,那么沉静,那么融和,那么贴近了的心灵的位置。
父亲往生时,我沿着夜路回乡,这次,唯一的行程是好好陪父亲走完人生最后一段小路,不再计算是否长,是否短。那时夜报刊出了讣文,这大概是父亲第一次上报纸,他已没有机会阅读,且一生不识字,但他以自己的沧桑来诠释,曾用心走过的这一生路。
泰僧在丧府,用心地唱经,用黄线一手一手牵引家人,齐念。
父亲往生前,入住大山脚医院,我返乡探望,父亲已是明显的晚年,左喉肿瘤恶化,情况不佳,渐渐在和一身的病痛做拉锯战,越拉越紧,越拉越激烈,那么一天分出了胜负。之前春节回乡,父亲健在,清晨抵达时,父亲都会骑着脚踏车到伯公埕一起用早餐,这里有我吃出了想念家乡的粿汁,有百吃不腻的米台目。
在出葬时,不远的石榴树像幢幡一样牵引亡灵走往天界,墓穴浅浅,但这是生死最真实的距离。父亲入土安息,红泥一掷,从此,寂静如生前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