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6岁,正与中四会考拉锯。母亲总唠叨着我没好好读书,那就读吧(其实我玩欺骗,欺她不识字,把课本竖立起来,小说放在课本里,对着小说念情节)。那天正读着琼瑶的《一帘幽梦》,读到半夜,却被跳跃着的灯花花了眼。煤油灯里的油快完了,灯芯少了滋润,很不服气地跳跃着,闪闪烁烁的灯影映在墙上、四周。在暗沉沉的夜里显得诡异,冷寂。母亲在婶婶家照顾病危的祖母,姐姐已睡下。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添加煤油,就算了,熄灯睡觉(免得闪烁的灯影在我紧闭的眼皮下威胁),能做一帘美梦岂不好过强撑眼皮?抱紧心跳?
正梦到隔壁班的班长向我走来,划破黑夜的一声惊人的号啼忽然打破了我的梦!梦中真实的人影,幻化成一缕缕的飞絮,顷刻无影无踪……
朦胧中,号啼声越来越清晰,而且是“一群”人发出的,不过多是女声,掺杂着,听不出谁是谁。然后是屋外纷沓的脚步声,杂乱地朝着婶婶家的方向去。夹杂着幺叔的声音,终于……
这时候,身旁的姐姐也醒了,她抱紧我:别怕别怕。
发生什么事?我16岁了,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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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我们都不用上学。堂兄弟姐妹们聚在屋外窃窃私议,我们都知道是祖母去世了。祖母已经86岁,据说那是“好命”(后来看到她灵前的大灯笼写着“五代大母”,那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懂也没想要懂),可为什么母婶们要哭得那么凄凉呢?父辈大约因为是男人,懂得节制而没嚎啕吧?还是他们有太多琐碎事得忙,没时间哀伤?
天亮了。
女人们在房里窸窸窣窣地细语着折腾着。男人们在屋外吆喝着忙着张罗一切。
不到半天的时间,婶婶家前院搭起了大大的帐篷,旁边还绵延着,反正只要有空地,就有帐篷。帐篷里还装了电风扇、电灯。
然后,一口超大超重的传统中式棺材运到,吊秤车把它从罗厘上移下,然后在十多个壮男的呼喝声中一步步地抬到帐篷正中的灵堂里,棺盖打开(单那块棺盖就很重了)。然后有道士来了,在一旁准备着……还有人在棺材边忙碌着,在棺材里铺上一层层柔软的纺织品。一阵子,祖母瘦骨嶙峋的身子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寿衣被抬出来(有人高呼小孩子不可以看,把头转过去),当他们把她妥妥地放入棺木里,整理好了,道士开始摇铃、念经。我们这些儿孙们才趋前去绕棺看了一眼(算是“道别”?),我看到的祖母紧闭双眼,稀疏的头发盘髻,额上围了一条锦帛,服装是电影中看到的民初俗称凤仙装,素中有艳。两片闭拢的唇瓣间含着一颗珍珠。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我们所认识的祖母,用今天的话说,那是民国风。现代的人怎么回去民国了?
当儿孙们都瞻仰了以后,就盖棺了。盖棺得趁早,时间上得趁天光大亮时,不能等到太阳下山。那是为什么我们也没想要去追究。
一切办妥,又得好多壮丁把那口装着不到40公斤的祖母的“大屋”抬到架高的凳子上,很不容易的一项“壮举”。那是在一个叫着“孝思堂”的“布景”后边。然后又是仪式:念经、绕棺、烧金银纸……礼成。母婶们又跪蹲在棺材边开始嚎啕了,而且哭中有歌,一板一眼有韵律有节奏的,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学的?我们除了莫名,还觉得好笑。对啊,祖母是“好命”的人,哪需要悲伤啊?不过,她们的唱歌式嚎啕也不是成天的,那只是在早晚请祖母“来吃饭”时,有亲友来上香时才“助兴”似的来上一招。不然,数天下来,她们的嗓子岂不得哑了?不过,祖母有四五个媳妇,让她们轮班也足够。
后来听说那叫“哭丧”,哭唱中带出祖母的生前事迹,当然唱的都是她的好。死者为大嘛。不过,我倒也好奇地听到其中有人唱出了自个心中的哀怨,怨祖母为人的不公,且“哭”得十分真切。后来,我猜想那是哭尽自己心中的委屈吧?
祖母停柩一个星期。七天,这对如今的人来说是何等的奢侈啊!但,她是我的祖母,她的儿子们是商人,他的孙子们在政教界,人面之广非同小可。守灵期间,来了很多很多人,有大老板,有教育界的人,还有议员。花圈以白色鸡蛋花为主,淡淡幽香,充斥周遭。挽联一副副张开,母仪足式驾鹤西归慈竹长青音容宛在魂兮归来流芳千古往生极乐福慧双修……等等等系在柱子上、椰树干上、篱笆上,绵延又绵延。我们在想,果真魂兮归来,不怕吗?再说了,祖母一个平凡到再平凡不过的老人,怎么可能流芳千古呢?做生意的人就会夸大其词,完全不考虑会不会笑坏人!
我们最最开心的就是每天用餐的时候。家里请了专业厨师来掌厨,天天换着给我们烹煮菜馆好吃的佳肴,不仅丧家享用,来吊丧的人也随时可坐下大快朵颐。这,都是我们平时享受不到的,就算逢年过节,也没有这样的好料,因为母亲们只会煮些粗茶淡饭。
更了不起的,是午后厨师空闲时,看到芭地里的两棵面包果树结满了果子,而且成熟了,就问谁可以去采几个下来,他做好吃的给我们。
这些都是祖母的宝贝,芭地里和屋后的果树,不论是榴梿、红毛丹、酸柑、香蕉、木瓜,只要成熟了,祖母就会想办法卖掉。大宗的就请果商来收成,小宗的除了留几个给馋嘴的我们以外,全叫大堂哥拿去巴刹卖。祖母把钱经营得很好,不然也养不活一大群孩子。虽然如今儿孙都有成,她的本性始终如一。
既然祖母不在了,地里的果实也就任我们处置。于是大堂哥使出他的猴儿本性,爬到主树干上,用长竹竿敲下了几个面包果交给厨师。厨师想了想,就说,不是还有椰子树吗?你们去树下捡几个掉落的椰子来。很快的,厨师要的东西都备妥了,就叫两个年龄比较大的堂姐帮忙磨椰子,把剖成两半带着椰壳的白雪雪的椰子肉磨刷成椰丝。那是用一个特制的“小木马”才能完成的任务。所谓小木马是我取的外号,因为那是用木头制成的一个小“板凳”,一端是平整让人可坐其上,架子前是“马头”,伸高脖子,脖子上有一个圆形布满“牙齿”的尖锐的铁器,把椰子放在铁器上一上一下地磨呀磨,就能磨出椰丝。人就坐在小小的木马上。这玩意,大家起初看着觉得好玩,都抢着做,但久了未免单调,也就纷纷走避。堂姐们只得勉为其难。
那天下午,我们有好吃的茶点。厨师蒸熟面包果,倒入调味椰浆,特别香滑好吃。另外,他也用粉浆炸了一大盆面包果给我们,大家都吃得不亦乐乎。
除了吃,当然,我们小孩子也不用上学。这不是假期的假期更让我们开心。每天无所事事,堂兄弟姐妹们就集在一起玩。那时候还没有电视,当然没有电脑、手机。所以我们玩的都很“古早味”,扑克牌钓红鱼、跳绳、跳房子等今天看来是乏味已极的东西,对当年的我们来说已是丰饶。再不然就被叫到棺材边去烧金银纸,因为,据说这冥纸和桌上的蜡烛要不断地燃烧,不可熄灭。还有,也得时刻注意,不要让猫靠近棺材,尤其是黑猫。据说黑猫跳过棺材死人会从棺材里爬起来。听来有点可怕。幸亏白天人多,时刻可注意。夜晚就交给那几个轮班守夜的大人,与小孩们无关。
祖母是好命人,一个平凡普通的老人家,去的时候有这么多人来吊唁拜祭,她若有知,应该会很满足,很骄傲了。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日夜阴雨连绵,年底东北季候风杀到,管你是谁,老天爱下雨就下雨。或是,因着老人的辞世,天地同悲?
我们那乡村黄泥路就遭殃了。滚滚黄浆水顺着小路往低处流,所过之处无不成烂泥路,车子走过,车轮马上沦陷。行路人更是一步一惊心。但是都说了,有人好办事,不知是叔伯们还是堂兄们,到火锯厂找来一车车的木屑(火锯厂每天会把参差的树桐锯平,因此会有大量木屑),请来大批在当时俗称“建国队” 的工作者,把一车车的木屑泼撒在滑溜的泥地上,众多粗糙的木屑,铺成了一层层令人放心安踏其上的每一寸。可谓功德圆满。不过,用掉多少车的木屑倒是算不出来,但那毕竟也算环保。问题解决了就没问题了。
第七天,该走的走了,该来的也来过了。祖母入土为安的时刻到了。又是大费周章才把棺木抬上车,又是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家浩浩荡荡地走了一段路才各自上车,然后车队往蔡厝港武林山而去。看着棺木徐徐放入墓穴,大家掬起一把泥土轻轻地往墓穴里撒下,好像是慎重的告别。然后看着仵作们把泥土大铲大铲地逐渐把墓穴掩盖,我们陆续往山下走。这时已完全没有哭声呜咽哽咽,大家好像终于完成了一件盛举般,不知是否心力交瘁,都很安静。
祖母,您的一生,终于在此画上句号。以后,这里的清风明月,树影草香,就是您的良伴。以后,清明时节,我们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