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自己玩一个游戏:列出六个同类项,时间长了就成为一种习惯,像婴儿吮大拇指一样自然。但是她很少能到六,往往卡在第四或第五项,思绪就坠入梦境的漂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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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样会转动的东西:慢慢开启的病房门,转动的婴儿床吊饰,走动的闹钟指针,让人眩晕的吊扇,……
转动起来,吊扇就不像吊扇了,更像旋转的波浪。拉起帘子,病床也不像病床了。沉重的帘幕消毒了颜色,剥离白天与黑夜,把病床包裹得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子宫。
她总能在医院里找到一种奇怪的慰藉。反过来,大酒店就让人受不了。身份越高的酒店,香味越侵略。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男人常带她去大酒店喝下午茶,听乐队唱《夜来香》。大理石的大堂毫无必要地高而空旷。她的手凑着橘子香茶的一点热气,在小礼服裙里冷得瑟瑟发抖。薄披肩贴不住皮肤,就像有大风在她身体里回旋。
她却很喜欢日本的沼津市。风很大,从骏河湾吹来海啸的可能性,市里多处标有“海啸避难聚集所“的牌子。她住的石屋靠河,是老房子,热水器需三步操作才能打开,墙上到处是白纸黑字的神道祝词。夜里,风把大桥的灯都吹得一闪一闪的,和式纸门咣当作响。她在榻榻米上,睡得很安稳。
而医院呢,医院庞大得无法理解。风扇呜呜,邻床病人手机嘟嘟,脚步嗒嗒,护理车轮咕噜——每一样都啄食着空气,构筑了石屋在海啸面前那种安全感。她只需顺从。在绝对清醒的时候闭上眼,在想说话的时候聆听所有动静。
有人在外边喊,“六号床下午准备一下!”
她的耳朵追着护理车的轮子快速靠近,帘幕啪地一响,像给空气打了一记耳光。刺眼的白炽灯光切入角膜。她刚眯起眼睛,帘幕又唰啦合上,留下一道伤口般的缝隙让光进来,提醒着她,外面另有一重天地。重又暗淡的光里,护士和护理车果冻样的白。
“出院还早吧?”她试探地问。
没有回答。她的腕带被查看,血压计逐步嘭起,压迫手臂。
“那,是有访客?不可能……我家人都在国外,下周才回……我想不出是谁……” 即便不可能,一种莫名的兴奋还是鼓动起来。
被子被撩开,纱布被打开,伤口被清理,凉风嘶嘶掠过戒备的皮肤。创口长什么样?多深?
血压计“扑”一声泄了气。
“开始疼了吗?”护士专业的声音带一些温度。
她摇摇头,“下午要准备什么呢?”
“还早呢。”护士说。
护理车渐远了。她的手虚浮在腹部新换的纱布上空。这里面,现在有一个梨子大小的空洞了吗?
她想起前阵子与牙医的对话。
“这颗种植牙会耐多久?”
牙医笑了,“它会比你活得更久。”
牙医没说,她也听明白了,这个问题很蠢。
她的子宫没有比她活得更久。衰老已经抓住了她,取走了这个梨形的器官。多数时候,时间不是大盗,是涓滴克扣的家贼,管你胶原蛋白,视网膜,听力,牙釉,还是骨膜,它从每一个罐子里揩油,直到某天你发现,一切早已所剩无几。
有一次,她在手机里翻出一段视频,竟然不记得何时何地,她和母亲一同看了半天,都无法判断其中人是她俩中的哪一位。—— 博尔赫斯说,“一个人和他的父亲相像之日,就是衰老来临之时。“ 同母亲相像,不也是衰老的开始吗?
冲水声响起。然后是嗒嗒声。每一个“嗒“后面都跟着”咯吱“的尾音。这是邻床阿嬷拖着双拐在地上“走”。
“阿嬷,你要去洗手间吗?用不用帮你?”急急的脚步。大嗓门,是另一个护士。
“去过了。摘了子宫爱腰疼。行啦,我老了,大儿子三十好几,小女儿也快二十了。这东西早没用了。” 阿嬷念叨。“你看我这眼睛,耳朵,这胳膊这腿,也都没用了。我看我也快没用了,今天过生日,也没个人来看我。”
“阿嬷,你不是前天生日吗?快来,医生让你躺着。术后恢复不好,回去腰更疼。——你忘啦?你儿子女儿不是前天才来过,给你庆生?还有啊,前几天新闻刚出来,实验室里胚胎都能体外存活了。以后等法律通过了,人就不用自己生孩子,这么麻烦,省得这个器官整天作怪,多好。”
“啊,细米……?”
“快躺下。一会儿你又有访客。”
老人不说话了,床单窸窣的声音。一股尿味夹着头油,鸡饭,爽身粉和乳胶,漂浮在空气里,黏着在消毒液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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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样梨形的东西:梨,灯泡,血压计的气囊,子宫,……
“还早呢。”
生她的那夜寒冷,护士们嘲笑母亲太过矫情。等到孩子降生的信号板上钉钉,母亲已经没力气挪去楼下的产房。
护士们躲在值班室棉被里酣睡。父亲还在去找接生婆的路上。外婆早年逝世,唯一的亲人,姨姥也在合家团圆。她的出生,于是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人。
母亲回忆说,她那时唯一的念头是——可别把孩子卡死。
一腔孤勇,浑身蛮力。母亲拼命用力,直到她感到那个肉团被抛物线发射,在弧线的另一端,啪的一声掉在病床末端。
母亲说,病床不比产床,又短,又窄。
“你没摔下去,是你命大。”
母亲又说,新手妈妈不懂该如何用力,没人指引,也没大出血,是咱俩命大。
而她想,我这么容易迷路的人,竟没在那黑暗的隧道里迷失方向。
也是命大。
她想奔跑却漂浮在无着的太空,唯有一根线从她的梨形空洞中伸出,把她拉回地面——疼痛。
疼痛轻手轻脚滑过,留下一抹暗影。
别走! 她渴望疼痛。她漫游太空唯一的支点。
疼痛听见了她的呼唤,松开门把手,转头回来了。
疼痛越来越强烈地在她的腹腔猛凿。它们要在那个梨形房子的旧址,竖起一座纪念碑。
她刚失去的房子里住过多少客人啊!他们又给她带来过多少疼痛,就像她对母亲所做的那样:
她坚定地切开黑暗,切开她的母亲,炮弹一样冲向这个世界。病床开出一片血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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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样无底的东西:失眠,漏斗,恋人的眼睛,骗子的心,生产之痛……
她对抗着痛。现在这点痛,比起生孩子时算什么?
怀孕的母牛不安地摇动臀部。女兽医将整支手臂缓慢推进玄牝之门。拔出时,袖套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黄。
因为逞能,生孩子的时候不肯上麻醉。她也是母牛,深陷淤泥的母牛,钳住女护士健壮的臂膀。浮木撬翻怒海的波浪,裹紧她口鼻如胎膜,溺水的人最后眼睛只装下一张脸。
……
谁麻醉了空气,让虚无接生了她?谁在一个世界尽头,和另一个之间结起蛛网?牙齿敲打冰面,捕捞记忆的漏网之鱼。
多边形的白里,果冻白的护士给她换了新的输液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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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样会咬人的东西:孕妇的指甲,纸张锋利的边缘,新生儿的牙床,涨奶的乳房,……
她宽慰自己:真的,这疼没那么难受。至少比涨奶好多了。
孩子嘴急,她被咬得直哭,乳头留下一圈褪不去的白色伤痕。通乳的按摩师说,这叫“白口红”。可是涨奶更疼。两坨磁石一样红肿的火山,里头像有几列火车争着要穿过针眼。
第一次涨奶,她腹中的访客已经清出了位置,给她的人生,给她的未来。给愚蠢的绕路叫停。
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唯独没料到,她的身体一厢情愿地为客人准备了佳肴。客人却已不再。母亲看着她濡湿的胸前,说不出话,像要哭却笑起来,她也笑,捧着松弛的腹。她们笑到月亮升起,天从灰白变成幽黑的蓝。
她总想象母亲年轻的时候。蓬头垢面的年轻妈妈,一只手捂住涨满的胸前,奶水浸湿了前襟,沿着手臂滴落。另一只手扶着自行车的把手,飞快地从工厂骑回家。一到门口就把车横摔在地,冲进破旧的租屋,急切的乳头找到婴儿嚎哭的嘴,塞进去,整个世界迸溅而出。
关于幼年时代被绑在柱子上的日子,她并无任何记忆。但她长得好,想来要拜那些奶水所赐。
她发育早,十岁就有了形状。住校,母亲还没来得及注意,年轻的男老师把她叫到一旁,嗫嚅道,“去买个胸衣穿上吧。影响不好。”
果冻白的护士再次出现时,她配合地抬臀,感到身下铺了新的一次性医用布,旧的被利落抽走。布其实还不脏。顶多有点滴的血。她闭着眼假装不清醒。这一生她也不知流了多少的血。从此之后,至少这个麻烦会没有了。
少女时代一次又一次的汹涌来潮,夹着一大片红的裤子穿过操场去厕所。男生都避开,女生来提醒,她抬起滚烫的脸说已经知道了。
有次邻居三爷突然来家,脏的月经垫还在凳子上,没来得及藏起。焦黄的牙笑了……
护士摇起病床。她睁眼,一杯水,两颗胶囊,红色的。
“该吃药了。这是止痛的。”
她从疼痛的隧道里爬出来,面前是红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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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样红色的东西:胶囊,月经,口红,朱槿花,草莓……
迎着太阳,红色的气球们几乎透明,映照着小姑娘的裙子。她觉得自己也像气球一样,被照亮了。气球一次又一次被拉回地面。她也一下又一下跳起来,从里到外透出光。她轻了,喜悦升上来。
小姑娘咬下蘸了蜂蜜的草莓。饱满的鲜红在稚嫩的贝齿间跳动。听着维生素与抗氧化物在蜜里游泳的声音,她这一颗做母亲的心也变得多汁……
待会不管是谁要来,总要“准备”一下。她准备待会有力气的时候,涂个口红。
在止痛药或是吊扇的抚摸下,她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时,床头放着菊花糕。是阿嬷的儿子?还是女儿?
午饭来了,鸡丝粥,几条青菜,米洛饮品。护士解释说术后不能吃太多,会吐。
“今天下午有人来看我吗?”她终于单刀直入。
“对不起,没听说有。” 病床靠背被摇高。一次性纸巾落在她胸前,绕过去夹在脖子后。
“那我到底是要准备什么?”
“准备——三天后出院。现在好好吃饭。”护士哄小孩子似地。
她一愣,赌气要求吃菊花糕,却意外得到了许可。两小块黄梨整齐地码在盘子里,咧着不整齐的牙齿笑她。
护士不理会她,转身按了哪个按钮,折叠在上方的小屏幕嗡声下降,闪现出图像。一个机器人正扭动修长的四肢跳舞。它腰胯简洁,除了固定双腿的作用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她盯着那“人”踏步,摆臀,扭腰,有一种滑稽的愉悦,仿佛单纯地享受着这副笨拙身体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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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样准备好的东西:盘中热腾腾的菜,换上出院衣物的病人,收拾妥当的行李,签好的帐单,整理好的病床,推开的门。
面朝森林的房间,降临了早上的光线。
她在镜中仔细涂好口红,踏出门外。
镜子般的玻璃门里,幸福的身影从远处向她走来。桃红李白的小小铁锚,它的到来锚定她,在波平浪静的海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