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埃特加·凯雷特,不是因为他辉煌的历史。

可是我有必要说说他的辉煌,也许你愿意为了这个去看他的书。

他是以色利人,作品被译为42种语言。25岁开始写小说,现在不到60岁,已经有50多个故事被改编成电影。得奖无数,就不列举了。是作家、编剧、演员。

我开始读埃特加·凯雷特,是因为我很想知道:作者的小说,到底想表达什么?

通常,读者的阅读体验来自在作品里发现熟悉的内容、能找到和自己产生连接的情感,当然,读者的阅读体验也可以来自发现新奇的内容以及因此产生的突如其来的好奇,埃特加·凯雷特的作品属于后者。

我读他的第一篇小说是《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故事的开篇,一个大胡子拿着枪命令“我”给他讲个故事。有点荒唐,谁会用一把枪去指望得到一件根本不难得到的东西?大胡子说:“在这个国家,要是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得使用暴力。”于是“我”开始讲故事:“两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这时,敲门声真的响了,一个做问卷调查的小伙子来了,也掏出了枪,“快讲故事!”

真的很荒唐!

于是“我”继续讲故事,“三个人坐在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真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你知道的,第三个人也来了,他是送比萨的,他也想听故事,他没有枪,但是他有一把……刀,他还因此觉得有些“难为情”……

作者用一种极度荒唐的描述,把枪和想听故事的人组合在一起,绝对让读者觉得新奇刺激。新奇之余,读者会觉得不安,然后充满疑问:这个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埃特加和很多以色列作家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不写长篇,他不以以色列人的群体以及国家的境遇来作为主要表述内容。在某一次采访中,埃特加说:“我的成长时期,这个国家已经对其身份有了更为确定的定义,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可以写一些更私人和个人化的文学作品——也就是说,写一些较少涉及该地区,更多关涉个人和人类普遍状况,而可能并非投射于国家际遇的故事。”

虽然对于作者的最后一句话,我持保留态度,毕竟他的作品里还是有意无意流露了某些群体的境遇。可是我的确在他的小说里,看到不同的“个人”。这些“个人”,于我而言几乎是全然陌生的,那种陌生感来自于作者对于这些人物不着边际的想象。这种想象牵动着我的阅读渴望,在这种渴望里,我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这个作者到底想通过故事和人物表达什么呢?

人物似真似幻

比如《谎言之境》。

我们都撒过谎,有的人可能撒谎成瘾,就像作品里的罗比。故事的开头,罗比拿着妈妈给的钱买了冰淇淋,剩下的钱藏到了“他家楼下花园里一块白色的大石头底下”。然后他告诉妈妈,钱被一个“红头发、缺了颗门牙的大男孩”抢走了,妈妈相信了。这开启了罗比的谎言之旅。

很多年后,妈妈过世了,罗比梦到了妈妈。梦里的妈妈要罗比给她买泡泡糖,罗比“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一点零钱也没找到”。这时,妈妈问:“那块石头底下,你找了吗?”

罗比回到了七岁时撒第一个谎的那个地方,找到那个早就没有硬币的洞,“他趴到地上”,把手臂伸进洞里,摸到了泡泡糖自助机的把手,“使劲转了一下”,然后他到了一个地方。

当一个接一个的谎言联结,它们似乎创造了一个谎言的国度,所有的谎言在这个国度里都是真实存在的。罗比到了谎言之境,他撒过的谎在这里都真实存在着,比如一个不存在的侄女,“一个精神错乱的丈夫和一个饱受虐待的妻子”。

你以为这是一个忏悔的故事吗?或者告诉我们不要撒谎?不,谎言之境的人安慰甚至很感谢那些制造谎言的人,他们不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生活在谎言里,可谎言里至少没有战火和抢劫。

“我”会停止撒谎吗?不!“我”打算“编个充满鲜花和阳光的快乐谎话”。

也许你和我一样,突然觉得好像有点明白这个小说想表达什么。可是,就在这时,另外一个念头突然出现了:作者想表达什么,并不重要。因为作者打破了从前我在看小说时想要寻找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的执念,这种阅读体验于我而言极度新鲜。

在埃特加的小说里,如果不去在意作者想表达什么这件事,你会无数次遇见创作的自由,并且被这种创作的自由打动。埃特加的小说里,人物似真似幻,你永远猜不到作者接下来要写什么,甚至你会觉得作者根本不在意你是不是明白他想干嘛,他只是单纯地要写他脑子里突然出现的片段而已。

比如《健康早餐》里,有一个叫米龙的人。他喜欢在早餐店和陌生人交谈,在这种交谈里,他扮演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陌生人。他让别人欠“他”的人情;“他”和别人“私了”,不闹上法庭;“他”和一个麻子抢一个根本没见过的女人;他挨揍(这次不是“他”)……米龙在别人的人生里,“他感到自己还活着”;《团队合作》里,一个离婚的男人教自己的孩子怎么对待伤害他的人,即便那个人是孩子的外婆,因为故事开头就说“我儿子想让我杀了她”;在《我们的口袋里都装着些什么东西》里,我们的口袋里装了一堆毫无关联的东西,打火机、止咳糖、邮票、香烟、牙签、笔和硬币,等等等等,这些东西看起来真的也没什么用处……不不,这些东西是有用的,因为它们代表的是“不把事情搞砸的机会”,真的吗?作者会证明这点;《带给我们胜利的故事》里,完全不存在故事。我说完全不存在,并不是说作者写了一个故事,他写的这个故事不存在。我在说,从头到尾,我根本没看到任何故事;《蓝色大公交车》里,一个不停说“我要我要我要”的孩子,简直“能把人逼疯”……

埃特加自己解释过:“当我们讲述我们的故事时,经常倾向于试图隐藏自己的困惑,只谈论那些代表着力量的品质,如勇气、毅力等。但我们必须记住,即使是最强壮和最聪明的人,他的人生仍然会有脆弱和困惑的地方。如果不去承认、不去研读这些人类的弱点,我们将永远不会真正了解自己。”

这是不是一定程度解释了他的小说里,很多内容更像是生命的片段,不提前因,不在意后果,只在意在这个片段里发生了什么,想象了什么,困惑了什么。而这种发生、想象和困惑,对于埃特加来说,一定是某种思考的结果。只是他的思考,让我这样的读者不解,进而产生了自己的思考,在这种思考和疑惑无法得到解答时,最后产生出一种冲动:这种小说,我也会写。

据说,书店里失窃最多的就是埃特加的小说,这件事也充满了奇异的魔幻感,和埃特加的小说带给人的感觉很相似。对于埃特加来说,他希望能遇到“一个好奇的、无畏和灵敏的,足够跟得上我的故事想给他(她)带来任何冒险的读者”。

我不知道那些偷书的人是不是埃特加所期待的读者,正如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这样的读者一样。如果你想知道你是不是这样的读者,或者你想知道在你“疲惫不堪、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是不是“随时可能有某种东西突然觉醒,把你的生活重新点亮”的话,你可以试试在早餐前读读他的小说。

我常常在早餐前读他的小说,那时一天快要开始了,在天黑和天亮之间有一段自由的时间,适合发疯。

和埃特加·凯雷特一起,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