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剧盒举办的国际社区艺术节上,来自台湾、香港和中国大陆的三位应用剧场实践者齐聚首,与剧场工作者一同探索应用剧场的美学构作。三人在活动后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浅谈应用剧场在各地的发展。

来自台湾的赖淑雅,30年致力培训和实践民众剧场、应用剧场和受压迫者剧场,以剧场为镜子,反思民主自由的课题。在2005年创立台湾应用剧场发展中心,她多年来领导社区剧场培训项目,设计戏剧课程,并制作论坛剧场和教育剧场演出,曾制作论坛剧场《小地宝》《一雇二主》,入选牯岭街小剧场2011年和2012年度最佳节目。欧怡雯现在是香港教育剧场论坛执行总监,在两岸三地从事应用戏剧教学、研究、工作者培训和丛书翻译等工作。两人都提到,应用剧场是千禧年左右到英国念书时才接触到的词,之前积极从事的是“民众剧场”。

而赵志勇则是在2009年后才转到这个领域。在这之前,他在北京中央戏剧学院做戏剧研究,但那时的他,觉得主流的戏剧演出中缺乏与现实生活的紧密连接。

由民众来做自己的戏

2009年,赵志勇偶然到北京郊区一个外来务工者聚集的社区,他们做了一个戏剧演出,让他深受打动,觉得那非常有力量。他忆述:“最初,我以研究者的身份进入场地,渴望了解这些打工兄弟姐妹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工作,为什么愿意写诗、演戏,想要了解这群人背后的故事。” 

往后一两年,他都在追踪,了解他们的局限和困境。和他们混熟了之后,有一天他们说,“你是中央戏剧学院的,肯定比我们懂戏,不要光来围观我们,也和我们一起工作啊”。于是,赵志勇从研究者的身份,进入实践的领域。

延伸阅读

《戏剧盒30关键词》以小见大 一个剧团折射时代变迁
《戏剧盒30关键词》以小见大 一个剧团折射时代变迁
木兰社区中心演出《生育纪事》剧照,由赵志勇根据木兰社区姐妹口述史记录整理编剧并导演。(受访者提供,李昊摄)
木兰社区中心演出《生育纪事》剧照,由赵志勇根据木兰社区姐妹口述史记录整理编剧并导演。(受访者提供,李昊摄)

民众剧场和一般剧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赖淑雅说:“最大的区别在于谁是剧场的主人。由民众来做自己的戏,讲自己的故事和议题,不仅由受过专业训练的演员在台上演出。”

三人回溯,1980到90年代时,香港和台湾从菲律宾、泰国、尼泊尔、印度和韩国等地吸收了民众戏剧,推手包括香港莫昭如和台湾钟乔,到了90年代,中国涌现农民工群体,大量的人口迁移,而剧场可以作为他们的发声途径,也因而引入中国大陆。

赵志勇说,30年代时,中国大陆也有民众戏剧,但它主要是自上而下的政治宣传,90年代以后的民众戏剧是截然不同的。他们三人并不是传道的角色,更多是担任协调者(facilitator),和自己的伙伴一起工作,让他们以这种形式表达自己的观点。

短则一小时长则达八年

赖淑雅补充,如果是类似论坛剧场的演出,就会设计一些互动机制,不会让观众突然站起来讲话,要引导他们慢慢熟悉在这个空间里安全自然地表达意见,这就是构作的部分,帮助他们经营场景和讨论议题,让他们在过程中学习表达和倾听。

欧怡雯的经验是,她经常和本地及国际的社会服务机构(NGO)合作,有时会就着他们关注的议题,例如社区营造、战争中的儿童、贫穷、青少年精神健康等,策划及创作互动教育剧场演出或过程戏剧教案;有时会为他们的服务对象带领应用剧场工作坊,或培训工作者关于应用戏剧的手法运用。

这类应用剧场活动,短则一两小时,长则可达八年。东南亚移工的议题,就用了八年去做,包括引导移工发展出自己的演出作品,从中再创作出互动剧场,到学校演出,也培养学校老师设计戏剧教案,与学生分享。

赖淑雅与菲律宾籍移工进行戏剧工作坊,讨论移工在台处境及如何艺术转化。(台湾应用剧场发展中心提供)
赖淑雅与菲律宾籍移工进行戏剧工作坊,讨论移工在台处境及如何艺术转化。(台湾应用剧场发展中心提供)

应用剧场如命题作文

赵志勇说:“通俗来说,我们就是在做命题作文。”

他说,合作伙伴通常是边缘或弱势群体,因为人们不真正了解他们,往往有很多偏见和刻板印象。他提到,在中国,当然有许多文学或影视作品描绘群体形象,但在细节处理上,有可能强化刻板印象,他觉得应该让群体自己发声,说自己的故事,那会是打破刻板印象最有力的方式。

在他看来,应用剧场做的不是自己的创作,不是从他们身上收集素材,而是投入合作群体,了解他们处境、关注的议题、想要表达的事情——主导权在群众。欧怡雯则说,应用剧场经常也是跨界的,不仅是关怀弱势,也谈环境保护、气候变化,将不同议题结合制作成工作坊或论坛剧场,也是一种跨界对话的方法。

最困难的是权力的平衡

和传统剧场的创作和实践方法截然不同的应用剧场,做起来最大的挑战是什么?赖淑雅直言,她对群众有无限的包容,反而要说服不了解应用剧场的价值和工作方式的组织者最困难。欧怡雯则认为:“最困难的是权力的平衡。面对合作的对象,大家都会小心翼翼和他们相处,经常反思有没有什么事情让他们觉得不舒服。”

她举例,最近她在做一个劏房的田野调查,要走进窄小方格般的居民住处做访谈,用于写一部给中学生的戏。“走进他们的居住环境,我们都很小心,能不能拍照?怎么对待他们的家?问问题的时候会不会冒犯到对方?虽然他们的心都很好,我们问什么,他们就回答,但我们确实会担心自己有没有越界。”

听说大埔计划的论坛剧场《窄屋之光》,从关注的议题出发和学习论坛剧场,并共同创作成演出,提供一个平台让观众就贫穷和青少年精神健康提出问题和讨论。(受访者提供)
听说大埔计划的论坛剧场《窄屋之光》,从关注的议题出发和学习论坛剧场,并共同创作成演出,提供一个平台让观众就贫穷和青少年精神健康提出问题和讨论。(受访者提供)

赵志勇认为,中国大陆的应用剧场起步比两地晚,很多时候一起工作的人,都是把其他社区服务的所得用于补贴这一块。而最困难的地方在于“自上而下”的社会文化特色,即使在做社区工作,也会考虑“听话”的事情。因此,最大的挑战是让社会各方面能接受这种自发的、从民间由下而上的文化表达。 

谈到资金补助,欧怡雯说,议题也有分流行和冷门的,比如最近兴谈创龄(creative aging),或心理健康,很多制作方就愿意投入资源去做。然而,比起资金问题,她观察到一些出资方要求在作品中置入一些宣传讯息,对创作者来说自然是一种艺术干预。

谈到从事应用剧场的核心动力,赖淑雅说:“应用戏剧是为了改变社会。没有人独自生活在社会上,每个人和社会结构息息相关,怎么共同让社会变得更好,是大家的事。”

欧怡雯则认为,希望运用它来鼓励更多人慎思明辨,同时关怀彼此,不仅是单方面被动接受周遭声音,也能表达发声。

从2019年开始和农民女工共同创作的赵志勇看来:“通过和她们一起创作,让她们讲出自己的故事,在剧场、博物馆、美术馆和画廊等艺术空间演出,其实也是给城市的中产阶级一个机会,真正了解在家里工作的阿姨。她不仅仅是一个干活的角色。而这也有一种象征意义:城市的文化资源不再只是某一群人所有。”

赖淑雅和赵志勇认为,中产阶级也不是铁板一块的。“而戏剧有感染力,”赵志勇说:“特别是中国,一个经历了快速社会变化的国家,用了十几二十年迈向城市化,很多人过去都是农民,一下子成了城市阶级。农民工的生活和我们的距离其实没有那么遥远。”

至于这次来新加坡交流,对他们而言,除了比较脱离一种“单打独斗”的状态,其实也因为各自都带了几个年轻学生或同事前来,让后起之秀接触到跨区域的同辈。“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国际交流活动,而且不是办在欧洲、美国,是在亚洲,能让他们这一代年轻人和其他亚洲国家的业内人士建立网络很重要……我看他们几个用很破的英语去跟别人交谈,心里好感动。”赖淑雅笑说。而欧怡雯回应:”二三十几年前,我们不就是这样开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