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落花满天蔽月光”的熟悉旋律在剧院响起,两位演员水袖轻扬的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一场意味深长的文化传承。本地粤剧界优秀演员何慧珍与吴冰儿携手主演的全本粤剧《帝女花》,不仅是两位新人的首次挑梁之作,更是一曲关于戏曲艺术在当代如何生生不息的动人诗篇。 

《帝女花》作为粤剧皇冠上的明珠,讲述明末长平公主与周世显在国破家亡之际的生死爱情。这出需要极高表演功力的经典大戏,对任何专业演员都是严峻考验,而两位非科班出身的爱好者竟敢挑战全本,其勇气已令人动容。更难得的是,她们不满足于简单模仿前人,而是和资深导演张莉、粤剧界知名老师凌东明一起从剧本打磨、音乐设计到服装道具事必躬亲,这种全方位参与创作的态度,恰恰暗合了传统戏曲“一棵菜”的艺术精神——舞台上每个细节都需精心栽培,方能成就整体的和谐之美。

突破传统舞台表演形式

导演张莉在把握整个戏的风格上,从开幕到尾声,突破了传统粤剧的演出舞台表演形式,特别是在第二场先帝面临国破家亡,一个人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幕落时在音乐与灯光气氛的烘托下,他仰望长天,面向观众一个急转身,一步一步绝望地走向舞台深处的高平台上,仰望着苍天(定格)。这一调度不仅展现了王朝覆灭与生命终结的悲怆,更彰显了极强的戏剧张力。

吴冰儿饰演的长平公主,在“香夭”一场中展现出惊人的情感张力。当她身着嫁衣却面临生死诀别时,那双含泪却不坠的眼眸里,既有皇室贵胄的傲骨,又有乱世女子的凄楚。何慧珍塑造的周世显,则在“上表”一段以干净利落的官生做派,将文人风骨与儿女柔情拿捏得恰到好处。特别令人惊喜的是两位演员的唱腔处理——在保留粤剧传统韵味的同时,根据自身嗓音条件做了细腻调整,使“乙反”调式中的悲凉更添几分当代人能够共鸣的直白情感。不过,若能在戏曲的“字正腔圆”上更进一步,尤其是咬字吐音的精准度和气息的稳定性上多加锤炼,表演将更具感染力,更能展现粤剧唱腔的深厚底蕴。

导演的调度显然深谙“以简驭繁”的东方美学。舞台上没有奢华的布景,仅凭灯笼、台阶和栏杆的巧妙组合,就构建出从金銮殿到荒郊野外的空间转换。这种留白艺术反而为演员表演提供了更多可能——当长平公主的水袖在空荡舞台上划出孤绝的弧线时,那种“无处话凄凉”的意境比任何实景都更撼动人心。音乐设计上对传统粤剧锣鼓点的改良运用,既保留了戏曲节奏的筋骨,又减轻了现代观众可能不适应的嘈杂感。值得一提的是,导演在序幕和尾声的处理上大胆创新,为经典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序幕以一段象征性的舞蹈开场,暗示长平公主命运的悲剧性;尾声则通过唯美的群舞,灯光变化与音乐的余韵,将人物的情感升华至更高的境界,留给观众无尽的回味。这种突破性的手法不仅丰富了剧情层次,也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令人耳目一新。  

团队构成似“清明上河图”

更值得深思的是这个制作团队的构成,恰似一幅生动的“清明上河图”:凌东明老师甘为绿叶托新蕊,其他演员、乐队成员、后台工作人员,乃至跑龙套的演员,多是业余戏曲爱好者。他们白天可能是办公室职员、学校教师或家庭主妇,夜晚却化身传统文化的守护者。这种“民间性”的珍贵,在于它重现了戏曲最本真的模样——不是供在博物馆的珐琅彩,而是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的活态史诗。当演出手册上以“谦卑之心,不吝赐教”的告白映入眼帘时,我突然懂得:正是这种带着瑕疵的赤诚,才让传统有了触手可温的质感。  

当代戏曲传承面临的最大困境,或许不是观众流失,而是机械复制式的“博物馆保护”。今晚的演出给出了另一种可能——当爱好者们以创造者而非模仿者的身份参与其中,传统便不再是玻璃柜里的标本,而成为可以对话、可以重塑的活态存在。何慧珍与吴冰儿的表演固然还有提升空间,但她们在“驸马祭妻”双人舞袖时那种心意相通的默契,在“庵遇”对唱时那种情感真挚的交流,已然超越了技术层面的评判标准。

离场时,听到身后几位年轻观众小声哼唱“帝女花,芳名留世间”,忽然想起任剑辉、白雪仙等前辈艺术家当年也是从热爱起步。六十载光阴流转,《帝女花》从香港戏棚演到新加坡剧场,从专业院团传到业余戏班,其魅力或许正在于它永远等待着被重新诠释。今晚的舞台没有大师光环,却有薪火相传的温暖;没有商业制作的精致,却有发自肺腑的真诚。

在这个传统文化日渐式微的时代,仍有这样一群人愿意为一场演出倾注全部热情,这本身就是对“帝女花”精神最好的续写——艺术的生命力,终究不在于完美无瑕的保存,而在于代代人不求回报的热爱与传承。当大幕落下时,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场成功的演出,更是一株在本地国土壤中顽强生长的艺术之花,它或许不够艳丽夺目,却自有其坚韧动人的生命力。  

(作者是戏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