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勿拉江马地岛,在新加坡本岛以南。古名“Pulau Belakang Mati”(马来语 ),Pulau 是“岛”,Belakang 是“后退”,Mati 是“死亡”;音译“勿拉江马地”岛,一般称“绝后岛”。传说岛上曾发生大疫,死者无数,因而得名。因地理缘由,殖民统治时期,英殖民者在岛上筑起西罗索炮台等军事建设。二战期间,日本占领新加坡,小岛被日军用以囚禁英军战俘,杀死华人无数。 1967年,英军将岛屿正式交还新加坡。 1972年,小海岛重新命名,易名圣淘沙 ,Sentosa (马来语),“安宁,安乐”之意,从此逐步变身为布满娱乐设施的欢乐之岛。
荷官
车子一开上了桥,一段0.5公里左右的公路桥梁,很快就从新加坡本岛进入圣淘沙。付了入岛费,舒晴将车子开往名胜世界的方向。
这天,林舒晴奉妈妈云如薇之命,带着王美花到岛上看女儿。美花是她妈妈的老员工,33岁时到餐馆当侍应生,五年后逐步升上经理,前后做了18年,都51岁了,始终敬业乐业,深得她妈妈信任。
不久前,舒晴听到美花向她妈妈诉苦说,我这辈子最恨赌博,却嫁了个赌鬼,没想到女儿还要去赌场工作。
美花与丈夫赵任发来自柔佛峇株巴辖,两人从小是邻居,还同在猴年出生。任发18岁时从峇株巴辖来到新加坡学厨艺,先在餐馆当学徒,每天由早到晚忙着切菜、煮酱汁,有时还要帮忙打扫。
任发好不容易从学徒升上三厨、二厨,再升上主厨,正当他职衔越来越高,收入越来越多,美花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却不知何时开始,丈夫爱上赌博。到了后来,简直嗜赌成性,运气好时乘胜追击,输了,又指望翻盘,不知不觉成了典型赌徒。
美花一次又一次劝阻丈夫去赌场,但任发对妻子的劝告充耳不闻,还偷偷向高利贷借钱。欠下一大笔赌债后,有一天,突然就不知所终。
王美花婚前在峇株巴辖一家超级市场当收银员,女儿赵丽梅出生后,辞职当家庭主妇。赵任发失踪那一年,丽梅不过五岁,美花为了母女俩日后的生计,将丽梅托付给在峇株巴辖的娘家寄养,自己只身越过长堤,南下到新加坡打工。
美花到云氏海鲜馆工作后,如薇渐渐知道她的遭遇,暗自添了几分同情,对她特别关照,相处久了,如薇觉得美花不但做事认真,人也老实可靠。更没把她当外人。
两个星期前,美花突然接到女儿的电话,说自己已申请到赌场的工作,刚到新加坡,正在圣淘沙接受培训,三个月后就可正式当荷官。
美花接了电话,先是怔了怔,继而满心恼火。她平时很少苛责女儿,这回一开口就大声怒骂,怎么你现在才跟我说?
还没等丽梅回应,美花又说了一串:谁叫你去赌场的?什么工作不好做,偏要去做荷官。
丽梅早知道妈妈有此反应,毫无退却之意,理直气壮地说,妈,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被录取,然后就忙着准备出来新加坡,忘了打电话给你。
美花说,难道没有其他工作可以做?非要去赌场不可?
丽梅说,我又没什么本事,他们告诉我,荷官赚的钱比较多,我就申请了。
美花听不进去,重复着刚才说的话,极力想要阻止女儿去赌场当荷官。
丽梅去意已决,干脆直接表态:我都已经申请到工作了,不会放弃的。
美花也想压住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冲口而出说,你忘了你爸爸是为什么失踪的?
丽梅说,爸失踪,关我什么事?荷官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工作,你讲得我好像去做什么坏事。
美花越听越上火,但她心里有数,丽梅看来是非做荷官不可的了,她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挂掉电话后,美花久久未能平复心绪,心里除了气恼,还有几分惨淡。丽梅的成长期正值家里吵闹不休的时候,美花因为丈夫赌博的事,三天两头跟他闹。也不知是否受到家中氛围的影响,丽梅从小成绩不好,小学毕业后,勉强进入住家附近一家国民型中学,中四毕业后干脆不升学,先是无所事事在峇株巴辖混了一年多,18岁时和村里两个同龄女孩结伴到新山,在城市广场一家马来西亚的本土女鞋品牌当起了店员。
城市广场连接新山关卡,终日熙熙攘攘,周末假日尤其迎来一波又一波三五成群,从星国越过新柔长堤来新山吃喝玩乐的游人。丽梅在鞋店里,看着这些来自长堤彼岸的客人,买鞋子时出手阔绰,经常一口气买下三几双鞋子,有一次还听到顾客低声对同伴说,真划算,来新山可以多买几双。
丽梅心想,难怪人家都说新加坡钱好用,看新加坡人买鞋子就知道。她又想,新山离新加坡那么近,何不干脆到新加坡去赚钱,何况妈妈也在新加坡。这时她又听到隔壁服装店的店员黄小琳说起,到赌场当荷官收入可观,她有亲戚在云顶做了三几年就攒下不少钱。
黄小琳建议道,新加坡两家赌场最近都有招聘广告,要不然我们一起去申请。
丽梅与黄小琳后来都被录取,但小琳接到消息不久,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暂时取消当荷官的念头,反倒是丽梅,很快即整装待发,兴高采烈地准备当荷官去。
那天美花在电话里训了女儿一顿之后,丽梅足足两个星期音讯全无。美花心里记挂着女儿却说不出口,内里满是焦虑和懊恼。如薇看在眼里,劝了她几句,说,荷官也是一份职业,不如就放手让丽梅去试试看。她如果做不惯,自然会放弃。
如薇又对美花说,想念女儿就去看她。她现在在圣淘沙上培训课,你就打个电话给她,约个时间去岛上和她聚聚。
说来也巧,美花和如薇谈话后次日,丽梅终于来电。
丽梅说,妈,我星期五休息,你要不要来圣淘沙,我带你到处走走看看。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心情开朗,丽梅仿佛忘了两个星期前才被妈妈声色俱厉地责骂过。
美花听到女儿的声音,原本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很快就决定不再跟女儿怄气,努力以平时的语气说,好。那我星期五请一天假过去。
如薇听说美花要去圣淘沙看女儿,想起她平日不太出外走动,也没听说她去过圣淘沙,于是嘱咐舒晴送美花进岛,约了丽梅在环球影城旁边的马来西亚美食街与妈妈碰面。
天堂
舒晴让美花在环球影城下车,看见美花的女儿丽梅已在约好的地点等候。隔着车窗,舒晴向美花母女俩挥挥手,再将车子开走,径自往升涛湾驶去。
前天早上,舒晴约了同学莫妍妍、范心桐餐叙。妍妍在岛上一家希腊餐馆订了位。餐馆在游艇码头附近,三人在餐馆的户外用餐区,一边吹着海风,一边吃着希腊皮塔饼和烤肉串,在这号称富人天堂的闹市一隅东拉西扯,在海景、美食、豪宅间聊得忘记人间烟火。
近3点,餐馆快打烊,莫妍妍说,到我家喝咖啡,我买了榴梿蛋糕。
舒晴望着妍妍笑道,你终于学会吃榴梿?读书时你一看到榴梿就要捏着鼻子跑掉。
妍妍说,来新加坡都快20年了,该学的都学会了。
接着有感而发说,这些年来,新加坡变化太大,我刚来的时候,还没有赌场,圣淘沙没有这么热闹,八九百块钱就可以租到一套五房式组屋,咖啡店里鸡饭一盘大多两块半……
舒晴笑说,你也不一样了,不住组屋,住进了富人天堂。
妍妍似笑非笑,接口说,什么天堂不天堂,我住的地方,不就是间公寓,只不过多了海景。
舒晴继续打趣说,外国媒体都说这里是亿万富豪的聚居地。上个月特朗普和金正恩还在这里会面,全世界都知道圣淘沙了。
莫妍妍敛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不想继续这话题。她们三人交情深厚,在中学三、四年级和初级学院同班四年,一直到大学都在同一所学府,从没中断交往。
那年初秋,妍妍刚初中三毕业,经过学校推荐,通过来自新加坡的主考官的笔试、面试,获得了教育部的SM1奖学金。不久,她单枪匹马,从青岛,经上海浦东机场转机到了樟宜机场。
舒晴一直记得,妍妍跟她们说过,她自己也不曾想到,这一生,会因为一份奖学金改变了命运。
妍妍是个机灵的人,但初来乍到的时候,英语水平跟不上本地学生。舒晴坐在她隔壁,每天看到她皱着眉头,坐立不安,好像听不太懂老师讲课。因为同情妍妍,舒晴主动将课堂笔记借给她。妍妍内心感激,写信回家时,告诉妈妈,她在新加坡最好的朋友叫林舒晴。
同样是SM1奖学金得主,有人在初级学院毕业后,去了英美留学,从此不再回头。有些申请了政府的学费津贴,继续留在新加坡升学。妍妍在新加坡读大学,读的是商学院,承诺毕业后在新加坡工作至少三年。
妍妍15岁来到新加坡,和舒晴、心桐一起经历中学O水准与高中A水准会考,思维和生活习惯有不少已被周遭事物同化。这些年来,舒晴和心桐彷佛也忘了妍妍是个新移民。她们没想到的是,四年前,妍妍不声不响,突然嫁入了亿万豪门,成了印尼媳妇。
刘家来自印尼泗水,家翁刘大同为当地财富大亨,丈夫刘恺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刘恺成高头大马,样子挺有气派,从小在新加坡读国际学校,留学美国再回到亚洲,成了家族企业在新加坡的高管。
妍妍长得高挑,五官精致,举手投足间有种天生的韵致,读书时一直是男生们心目中的女神。妍妍不是没交过男朋友,但两次校园恋情都无疾而终。商学院毕业后,妍妍在一家公关公司做事,不知什么时候认识了富家子弟刘恺成,突然就宣布了婚讯。
四年前,妍妍结婚时,舒晴和心桐特地飞到泗水喝喜酒,在当地最豪华的酒店里,见识了什么才是富贵人家精心打造的奢华婚礼。刘家小儿子的喜宴在金碧辉煌,花团锦簇中安排国际红歌手现场助兴,红星的气场,粉丝们的欢呼,刻意营造出既豪华又浪漫的氛围,为这场挥金如土的世纪婚礼锦上添花。曲终人散时,千名宾客带着刘家在法国定制的巴黎名牌时尚礼品高高兴兴回家去。
刘公子结婚时其实已不年轻,据说快至不惑之年。那晚在杯觥交错间,舒晴望着餐桌上预先摆放好的名牌礼品,想起彼时在世界各地轰动一时的好莱坞电影Crazy Rich Asians。故事发生在新加坡,电影里来来去去一群超级富裕的“亚洲人”,高调夸张地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影片拍得几分像旅游宣传片,新加坡众多景点、打卡点,好玩的,好吃的,值得炫耀的尽在影片里,金沙酒店无边界游泳池、滨海湾花园、擎天树、莱佛士酒店等都入了镜,一群由好莱坞梦工厂炮制的超级富豪,将赤道边缘的海岛演绎成纸醉金迷的富贵天堂,一时之间,世界恍如七彩梦境。
那天晚宴上,舒晴在炫目的灯光装饰下,对一旁的心桐小声说道,来了妍妍的婚礼,才知道世上果然有“疯狂富豪”这回事。
心桐点点头,心想,妍妍与刘公子的嫁娶关系,会不会也像电影里的灰姑娘式婚姻。但妍妍毕竟是她与舒晴的好朋友,终究没将心里的疑惑说出口。
滨海公寓是刘家送给儿媳的新婚礼物之一。他们家另有一栋一万多平方英尺的别墅就在附近。
妍妍说,这里的屋主大多是外国人,有些人买下这岛上的房子,不是为了长住,只是周末假日偶尔来吹吹海风,有些屋主根本就不住在新加坡。
这是舒晴和心桐第一次上妍妍家。公寓面朝大海,阳台外天高海阔,海景及南部岛屿风光一览无遗。人在屋里,果然宁静安恬,不知今夕何夕。
妍妍带着她们,从客厅到三间卧室都看了一遍,每间房都有一扇视野开阔的落地窗,毫无遮挡地对着窗外一片水域,客厅与主卧室面对着大海,其他两间房对着一面平静的人工湖,湖上停靠着私人游艇无数。主人房那片巨幅落地窗,躺在床上可远眺海上船只来来去去。
客厅外的阳台极为宽敞,摆了茶几、椅子和两盆花开灿烂的跳舞兰,露台外阳光晴美,水天一色,心桐望向近在咫尺的海景,饶有兴味地说,美景当前,我都不想回家了。
妍妍笑了笑,没接腔。好像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丛林小屋
舒晴这时想起往事,望着心桐说,还记得吗,中二那年,我们跟美霖、佳华来过这里,在岛上走了半天,竟然迷了路,走到了一间小屋前……
记得记得。心桐没等舒晴说完,迫不及待地说。
妍妍不禁好奇,看着她俩说,你们在岛上有过奇遇?不会是见鬼吧。
舒晴笑道,光天化日,见什么鬼。
心桐说,那时这里的海滩还很荒凉,我们走着走着,走到一处丛林,看到一间小平房,房子周遭满是落叶,是个十分偏僻的地方。
舒晴接着说,我们那时太贪玩,也不懂得害怕,大家好像也没多想,就走了过去,还敢敢敲门。后来一个戴着黑边眼镜,长得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出来开门。他看到我们,好像也不诧异,只问我们有什么事吗?我们只好照实说,因为迷路了,来这里看看。
舒晴还记得,那其实是一间房间般大小的屋子,睡房兼客厅,里面就一张睡床,桌椅和橱柜,最多的是桌上、地上放着的书。她们又和那中年男人聊了几句,知道他姓谢,自己一个人住在岛上。舒晴看他讲话斯斯文文的,举手投足就像学校里的老师,于是称他谢先生。
那是一个无风的艳阳天,屋外日头很猛,屋里十分闷热。舒晴记得自己还问了谢先生,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四处看不到人,交通又不方便。
面对眼前四位懵懵懂懂的中学女生,谢先生也不多话,只说自己身不由己,因为政治失去了自由。她们也没完全听懂,傻傻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和政治扯上关系。谢先生只平静地说了句,因为想服务社会。
谢先生最后告诉她们,他目前只能住在这小岛上,而且只能是自己一个人住,回不去本岛。
心桐说,那时我们都太无知了,不知碰到的是什么人,回去后也没当回事,不久也就忘记了。
一直到舒晴上了大学,因为写论文的关系,有一度勤于翻查资料,无意间发现,当年的确有一位谢先生,因政治原因被软禁在岛上。谢先生也的确是个老师,曾在中学、大学教过书,也曾经从政,当过国会议员。1963年,新加坡举行选举,谢先生代表左翼政党参选,结果成功中选。那年,他不过22岁。三年后的1966年,政府援引《内安法令》拘捕谢先生,那年他也才25岁。
1989年,谢先生从樟宜监狱的明月湾,被迁往小岛继续禁锢,那时,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已在牢里过了27年。在小岛上,谢先生以翻译赚取收入,自付岛上住宿费和生活费,独自一人住在当时并不热闹,更不繁华的南部小岛。
又过了些日子,舒晴读到邻国某红作家的一篇小说,写了个离奇失踪的男人,一座海峡最南端的小岛,世界的尽头。小说在虚构、解构的情节里,隐约参杂着历史碎片,小说中有位被当权者囚禁于南端小岛的革命者,岛上有间囚禁政治犯的“小屋”。小说又写道,小屋墙上泛黄的剪报写着“新加坡监禁最久的政治犯谢××被囚禁在绝后岛”。
舒晴读着小说,没看懂里面的虚与实,虚构与解构,却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炎热的下午,她和三个同班同学到岛上远足,因为迷路,误闯谢先生独居的小屋,那时,她们对国家历史一无所知,根本没想到,小屋里独居的中年男人,原来是个国际关注的政治拘留者。
谢先生真正重获自由,已是上世纪末,1998年的事了。而那一年,谢先生也已是57岁的垂老之人。那时,舒晴偶然在网上读到,谢先生难得地接受远方媒体访问,谈起自己曾被单独关在一片黑漆漆的黑房里,暗不见天日,四周一片死寂,庆幸自己没有因此疯掉。
谢先生又说了当年软禁在小岛上的生活。他描述自己住的房子,四周大树参天,经常有蛇和蜥蜴出没,夜里还经常听见屋外有军队操练般的脚步声,过了许久之后才发现,那是大蜥蜴在地上爬行时发出的声响。由于地上落满枯叶,蜥蜴踏着枯叶爬行时,发出了一阵阵扰人清梦的声音。
舒晴记得,记者问谢先生,他是不是因加入马来亚共产党而被捕。他被捕后,为何一关就那么多年。
谢先生说,他们说我是渗透入反对党的马来亚共产党党员,要我签署一份由政治部人员起草的自白书,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并会放弃武装斗争,只要签了这份自白书,就能获得自由。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共产党员,叫我如何承认?我都不曾做过,怎能承认?签了所谓的自白书之后,我如何面对自己?
舒晴印象特别深刻,访谈中谢先生说,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被关在牢里,失去了生而为人,成家立业的自由,现在,他已垂垂老矣,人生中的美好时光也已一去不复返。
谢先生后来远去德国和荷兰。59岁时,他在荷兰获得发展经济学硕士,65岁时考获荷兰海牙社会研究所哲学博士学位。那年,邻国的一个华人文化团体给他颁了个崇高的“精神奖”,授奖理由是“良心政治犯,威武不屈”。
莫妍妍对谢先生其人其事不甚了了,听着舒晴与心桐说起旧事,接口说道,这个谢先生真是个传奇人物呀,从樟宜被关到圣淘沙都不肯签自白书,大半辈子就这样虚度了。
想及自己当年的无知,舒晴说,谢先生早已被时代遗忘,我们这一代人,也没几个人懂得他与他的时代。
妍妍又问,你们见到的那间小屋在什么地方?现在还在吗?
舒晴和心桐对望一眼,迟疑了一下。心桐说,那天我们沿着海滩走,走了很久很远,好像到了岛的末端,应该是在西乐索炮台一带。
舒晴说,想想应该也是。许多年没去西乐索炮台了,要不,我们等下去走走?
妍妍很快接腔说,不用了吧,那里地势起伏,走起来特别累。
心桐望着大海,似有感触,说,我爸曾经告诉我,他曾在这里服过兵役,当过工兵。那时这里还不叫圣淘沙,叫绝后岛。
妍妍说,名字改得好。绝后岛,多难听的名字。
舒晴道,我妈和我爸年轻时,也曾经来过岛上,那时小岛还没变身,还有渔村,仍叫绝后岛。我妈和我爸认识一两位岛民,后来还成了朋友。我妈说,岛上的居民,其实更喜欢叫自己住的地方“勿拉江马地岛“。
妍妍说,这名字还挺有地方色彩。
三个人说着笑着,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彩霞布满天际,已是日暮时分。舒晴这时对心桐说,太阳都下山了,我们回去吧。
勿拉江马地岛
舒晴初入行当记者的时候,有一回接到一个任务,采访主任要她写一篇有关圣淘沙前生今世的深入报道, 可她找来找去,总是懊恼于有关岛屿前生“绝后岛”的资料不多。她想起妈妈提起过,年轻时曾经去过当年的勿拉江马地岛,于是打起妈妈的主意,想让如薇谈谈对那小岛的记忆。
听女儿问起岛屿旧事,如薇说,那时我们都还在读书,是跟你爸爸和世品叔叔、芸禾阿姨一起去的。我们到岛上时,英军已撤离,岛上开始有外人上来游玩,听说每天来来去去有上千人。
毕竟那已是近半世纪前的往事,如薇也不知从何说起。她年轻时也喜欢写文章投稿,中学时一度爱写日记,一叠日记簿,大概七八本,一直藏在书柜底层抽屉里,不舍得丢弃。
这天晚上,如薇拿了其中一本日记,对女儿说,这本日记里的其中两页,我贴上了贴纸,里面记下了当年和你爸他们的绝后岛一日游,昨晚我自己读起来,还觉得挺有意思的,看看你用得上吗。
舒晴接过妈妈的日记本说,给我看日记啊?
如薇对女儿笑道,看吧,又没什么秘密。
那天晚上临睡前,舒晴在床上翻着妈妈的日记本,那篇记录了岛上一日游的日记写得较平常日子都长,读起来就像一篇完整的游记。日记本早已泛黄,字迹也已模糊,灯光下阅读,尤其感到吃力,但舒晴耐住性子,读着妈妈当年为绝后岛写下的印象记。
1969年5月25日 星期日 晴天
今天,林浩约了世品,我约了芸禾,我们四个人去了绝后岛,度过了快乐的海岛一日游。
我们四人从九号门乘摩哆船到绝后岛去,摩哆船可载12个人,每人收费三角钱。这天正好勿拉干马地岛电船公司旗下的70名船夫,义驶电船一天,收入捐充国防金。
约好要去绝后岛的时候,我们通过志扬表哥的介绍,和岛上一个叫阿全的渔民联络上。表哥和他的一群同学曾于去年,在大学讲师指导下,到岛上访问村里十数位地方父老,做了份绝后岛村史调查研究报告,还在报章上连载。
表哥那次在岛上做了访问后,认识了岛上一些年轻人,和阿全成了朋友,偶尔阿全到新加坡来,表哥还请他到福建街吃虾面。
阿全今天提早在码头等我们。他很热情,也很开朗,一看到我们就说,很高兴我们到岛上游玩。眼睛里充满诚意。
我们上岸后,就看到离码头不远处有一排商店,里面有杂货店、咖啡店、相馆、裁缝店。杂货店也卖猪肉、鸡肉和蔬菜、水果,罐头食品等日常食品。店里店外的客人,有华人、马来人,还有一两个洋人。
阿全的全名是杨培全,看起来比我们大几岁。他告诉我们,他在岛上唯一学校新华学校读完小学四年级,因学校最高班级只到小学四年级,阿全后来又过海到爱同学校插班,读到小六毕业。
小学毕业后,阿全去了中正中学继续升学,中三还没读完,却因父亲去世,中断了学业。为了维持全家生计,阿全继承父业,出海捕鱼。
阿全告诉我们,他们家在岛上生活已是第三代。早在1898年,他的祖父才16岁,己从福建东山县过番到绝后岛谋生。阿全说,他父亲曾说,东山县也是一个小岛,但比绝后岛大得多。
阿全小时候就常跟父亲出海捕鱼,当时小岛附近海产丰富,有时还能捉到东星斑、老鼠斑那类名贵海鲜。他们捕到的鱼虾有些卖给岛民,有些拿到新加坡本岛去卖。
岛上的华人,除了他们东山人,还有来自海南岛的海南人,但人数比他们少得多。过去,岛上有不少居民在军营里跟英军打工,也有岛民在新加坡与绝后岛之间驾驶摩哆船,赚取渡船费,还有人在军部当厨师或帮佣。阿全很勤劳,工余还驾摩哆船,英军撤退前,常载英军来往于九号门码头与绝后岛之间。阿全说,他喜欢赚些外快,让日子好过些。
今天阳光明媚,天清海蓝,我们都是第一次来到新加坡以外的岛屿,感觉特别新鲜有趣。阿全十分好客,带着我们四处走走看看,他告诉我们,岛上主要有两个村落,一个在上万山,另一个在下万山,阿全住在地势较低的下万山。
阿全就像我们的导游,不但带着我们在岛上走透透,还说了许多我们闻所未闻的,关于绝后岛的故事。阿全说,先辈们告诉他们,杨家人很早就来到岛上,他们一位叫杨汝公的先人,甚至在1835年时己来到这里。阿全还说,这事在他们杨氏族谱上还有记载。
阿全也告诉我们,因为绝后岛过去是英军基地,因此这里从前很封闭,也没什么外人出入。他读小学四年级之前,过着好像与世隔绝的生活,英军离开后,岛屿好像突然开放了,每天有都人到岛上来玩。
中午,阿全招待我们到他家吃午饭。他妈妈有一双巧手,很会煮,也很好客,我们吃了很丰盛的一餐。饭桌上有一盘清蒸老虎虾,一盘炸虾球,一条好大的东星斑,还有青葱炒啦啦,都是阿全今天一大早捕获的。
阿全说,东星斑生长在深海,一般上不易捕到,我们这回太有口福了。阿全的妈妈将鱼开边,煮了一鱼两味,一半清蒸,一半炒鱼球。东星斑果然肉质鲜嫩,味道特别鲜美,大家吃得真开心。
吃了午饭后,我们又在阿全带领下,沿着绝后岛南岸的海滩徒步,一直走到沿海炮台西罗索炮台。岛上还有个高尔夫球场,比较偏远,因为时间有限,我们没去。阿全告诉我们,他小时候曾经在球场给英国人当球童,运气好的时候,遇到出手阔绰的洋人,给的小费特别多。
一整个下午,我们在岛上走走停停,虽然走得满头大汗,却十分开心。一直到了日落黄昏,大家才带着满身疲累,从码头坐船回家。我们虽然只在岛上一天,却真实感受到小岛那来自大自然的野趣,令人心旷神怡,心情十分舒坦。
回去的路上,林浩说,绝后岛很好玩,岛上的生活虽然简单,但就像阿全,看他过得快乐自在,也有让人羡慕的地方。
林浩说,下回有机会,他还想来这里写生。世品听了立刻附和说,好呀,我们找一天再过来。
舒晴知道,父亲林浩年轻时也爱画画,喜欢画素描和水彩画,没想到他还曾经来岛上写生,心想,不知爸爸那些画作还找得到吗。第二天一早,她问妈妈说,你们后来又去岛上写生啦?爸爸那些画呢?
如薇摇头道,没去。你爸也就只那次提了一下,后来我们都要会考,大家开始忙起来,也都没再提起绝后岛的事。那次之后,我们再也没去过绝后岛,一直到它变成了圣淘沙······
凝思片刻,如薇又告诉女儿,几年前她曾经在怡丰城对面的声音路小贩中心遇到阿全。也许大家的变化都不太大,那么多年过去了,彼此都还认得。
阿全离开小岛后,和其他岛民搬迁到直落布兰雅湾一带的组屋。不当渔夫后,他在湿巴刹里租了个摊位卖鱼,花了一年时间才让自己适应了新生活。
如薇指着马路对面,圣淘沙的方向问他,你还有回去老家看看吗。
阿全摇摇头,回答得很干脆:没有,没意思。
阿全又告诉如薇说,现在名胜世界的所在地就是他们当年生活的村落,只是一切改变得太彻底,没留下一点痕迹,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如薇“哦“了声,静了下来,许久无言以对。
筹码
美花辞别如薇回去峇株巴辖的那一天,舒晴正好有事到餐馆去。美花看起来十分疲惫,甚至形容有几分枯槁。
如薇对女儿说,美花明天就要回峇株巴辖去了……
舒晴问,丽梅还在新加坡吗?
如薇道,在。她不做荷官了。在怡丰城一间服装店卖衣服。
如薇这时将一个红包交到美花掌心,握紧她的手说,你回家好好休息,过一阵再出来。
美花知道这是如薇的心意,近20年的宾主关系,她心里有数,云家对她不薄,红包捏在手里,里面厚厚的一叠。一霎间她双眼垂下泪来。
如薇看到美花这样子,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舒晴忙站起身,给美花倒了杯茉莉花茶。她们三个这时都沉默了。
最近发生的事情,有点戏剧化,已超乎舒晴的想象。
两个月前,舒晴读报时,看到一则社会新闻,字数不多,大概五六百字,压在报端。舒晴首先被标题吸引:《荷官偷走23万元筹码换来三年徒刑》。新闻说,一名28岁的荷官在当值期间,趁夜班人少,在自己负责看守的百家乐赌桌上偷取筹码,先是悄悄丢到地上,再用脚指夹起筹码,藏入鞋内。有时也趁没人留意,将筹码拨到大腿,再伺机藏到腰间,过后在休息时将筹码藏进个人储物柜中,又让他弟弟在过后将筹码兑换成现金。赌场监控部门透过闭路电视,发现荷官监守自盗后,立刻报警抓人。
新闻又说,这名荷官供称,由于他在工作时,看到一些走运的赌客,一夜间暴富,他因此也想试试运气,希望能快速发财。他每次将筹码兑换成现金后,就在休假时前往其他赌场搏杀一番,但每次都血本无归。
舒晴看着新闻,心想,这荷官可真财迷心窍,他难道不知道,赌场布满电眼,竟然敢敢去偷筹码,也不怕被发现。又想,这人大概长期在钱堆里打滚,经不起诱惑,起了贪念,又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
又过了一个星期,舒晴竟听到妈妈说,报章上那个偷取筹码的荷官是丽梅的男友李吉财。舒晴听了,心里很感诧异,没想到这新闻事件竟和美花扯上关系。
男友出事后,丽梅突然开口向妈妈借9000元。她起初支吾其词,没敢说出借钱的原因。可美花听女儿张口就想借走近万元,心里不禁充满疑惑,一再追问下,这才知道,丽梅有个同样也是当荷官的男友,而且因偷窃筹码被关了起来,还加上罚款9000元。如果不缴付罚金,得多坐一个半月的牢。
丽梅以焦虑的眼神看着妈妈,说,妈,我必须帮吉财,他是为了我才去偷筹码的。
美花看着女儿,不可置信地说,他为了你才去偷?这你也相信?
丽梅说,我曾经告诉他,荷官做久了很累,感觉自己像机器人,每天在赌台重复做同样的事情。还要轮三班,轮到夜班熬夜,日夜颠倒,更是受不了。那时我压力大,经常失眠,他说他有办法赚大钱,赚到了,我们就远走高飞。
美花望着女儿,又问,你真的相信他说的?
丽梅双眼含泪,看着母亲点点头,继续央求妈妈借钱给她。
美花望着女儿憔悴的样子,想及丽梅从小父母不在身边,寄养在峇株巴辖,不觉心里一阵酸楚。僵持片刻,终究还是不忍拒绝女儿。隔天,母女俩相携去银行,丽梅取了9000元后,立刻匆匆离去。
李吉财家住柔佛新山,每天骑摩哆往返新山和新加坡两地。来新加坡之前,吉财曾在澳门赌场工作,于他,荷官这份工作其实是驾轻就熟。
丽梅当荷官之前,对赌场游戏所知有限,最熟悉的赌博游戏是常在电影里见到的老虎机,至于传说中的黑杰克21点、百家乐等,她进入赌场前一无所知,进入赌场后,在培训班里从头学起。
初入行时,丽梅先在培训班里学习如何洗牌、切牌、发牌,掌握如何快速地计算筹码和押注金额,学会了一些桌面游戏规则,如百家乐、轮盘、21点等。
但丽梅这方面的天赋不高,学得慢,双手也不够灵活,抓筹码时总也抓不好。虽然最后通过了技能测试,从实习荷官做起,但在人头涌涌中,正式工作起来,因为紧张,心中压力大,发牌时手忙脚乱,有时甚至双手微微发抖。
吉财原本就对丽梅有几分好感,眼看她没掌握好赌场技艺,心里暗自替她担心,有机会就私下提点她,示范几招给她看。丽梅经他指点,很快就摸到窍门,工作起来渐入佳境,不知是否心存感念,丽梅对吉财渐生好感,不久发展成男女朋友。
李吉财从小有几分小聪明,自从当了荷官之后,他不时看到有豪赌之人,一夜间在赌台上输掉天文数字,也有人在一瞬间让老虎机吐出大笔钱。他一直无法忘记,在澳门的时候,有一天目睹一个老太太独自玩老虎机,不过花了50元港币下注,随着按钮按下,机器突然间亮起了闪烁灯光。随后,赌场的值班同事正式宣布,老太太赢了百万大奖。
李吉财想,原来财富可以来去无踪,有人一刹那间腰缠万贯,有人顷刻间身无分文。天堂与地狱,在同一条线上,只要碰对了运气,一次过赢下大笔钱,那接下来的人生岂不高枕无忧。
吉财将想法告诉丽梅的时候,丽梅随口怼道,哪有这么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赌馆才是最后的赢家!那时,丽梅何曾想到,男友真的会为了赌一赌运气,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了进去。
那天下午,美花在无奈中告别如薇母女。临别时,如薇安慰她说,美花,好好休息一阵,一切会好起来的。
美花点点头,心里漾起一阵暖流,眼眶一下子又湿润起来。
珠宝盒
舒晴再到圣淘沙的时候,妍妍已打算搬离她那滨海公寓。
妍妍直接约了舒晴和心桐到她家喝下午茶。妍妍的短信带着嬉谑:再来天堂聚聚吧,我就要搬走了。舒晴读着信息,难免感到突兀,想着妍妍怎么突然就搬离这海岛。
舒晴这天不开车,和心桐坐了地铁来到港湾站,从E号出口出来,两人再走到怡丰城,往缆车站搭缆车去圣淘沙。
缆车有个很美的名称 ,叫Jewel box,珠宝盒缆车。她们随珠宝盒缓缓越过湛蓝港湾,俯瞰所及,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船只来往于水面上,远处,海天一线。
这天天气阴霾,妍妍神色之间远不若上回聚餐时明朗。舒晴先打开话题,说,怎么说搬就搬。
妍妍看着远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离婚了。
没想到会是这样,舒晴与心桐一时愣住,彼此对望了一眼,惊诧中不知该问些什么。心里也都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么快,不过四年,说离就离?
反倒是妍妍,若无其事般,说,没什么的,合不来就分开。
停了几秒钟 ,又说,我和刘恺成原本就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过去总害怕自己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让他家里人不高兴,但到了最后,我还是累了。
舒晴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早听说刘公子是典型的公子哥儿,但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妍妍自己不说,即便是好朋友,也不便多问。何况,她和心桐都知道,莫妍妍是个爱面子的人。
三人没事一般,继续在露台上喝茶聊天,话题渐渐变得有点不着边际。也不知过了多久,妍妍望着苍茫的天色说,我已申请到银行外派人员的职位,三个月后正式驻派香港。
心桐说,也好呀,换个生活环境。
妍妍顿了顿,说,到时,你们到香港来找我。我们上太平山看夜景。
舒晴和心桐几乎同时点头,三个老同学,仿佛又有了新的期盼。
离开圣淘沙时,舒晴与心桐一同坐缆车回怡丰城。缆车里,舒晴望着底下那灯火璀璨,歌舞升平的欢乐之岛对心桐说,这里的夜景也美。
心桐点点头,眼前是一个个吊在高空中,闪着亮光的缆车,她也没多想,顺口说道,这些缆车果真像一个个珠宝盒……
晚风吹来一阵倦意,舒晴突然有点疲累,眯上眼,什么也不想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