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牌119有家咖啡店,就在岛国中部某选区,某座小山岗下。

先前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坟山,后来,建屋局整平丘陵地,修了明渠、暗渠、挡土墙和小区公路。

早晨大约7点,总有光,从幽暗的天穹边上慢慢发亮,一寸寸地挤走黑暗。

你走进去,觉得那是一处底层市民的欢喜天地,那个座位就等着你。

噪鹃有一搭没一搭地鸣叫,八哥、鸽子和乌鸦驮着时光与声音逐一出现。

在明晦交接的时候,就有许多常客入座,也有路过的顾客。

每个摊子的头手和下手都已就位。你知道,个中就有好几位,两三个钟头前吧,劳形伤神,困在北部跨境长堤的人流或摩多车流中,焦急地瞄着队伍前面的动静。

当然也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有了岁数,有的就带着某种优越感,摊子已经成了他们的一切。

许多年了,你终于明白岛民的喜怒哀乐,那正是社会的某种生态,体制的坚实根据。

你忽然有点感动,这一切,建构成某种习惯、次序和价值,有个名字叫生活。

顾客们总爱重复搬演某些小市民的礼仪算计法,今儿你请明儿他,着眼无非一个心理平衡。

算计法合乎道理和面子,于是就有下回重聚。久了也就是一个组,通常坐满就是一张大圆桌,还带来自己烹饪的咖喱鸡,或者大中国饼家结束营业时买到的豆沙饼,等等。

往深处想,生活并不敷衍了事,大家心安理得过日子。

有时你想,这些圆颅方趾的岛民到底处在生命的哪个阶段?嬉闹无度的至尊宝或责无旁贷的孙大圣?

惊讶吗?某日,每张桌子都坐着相同的客人,与昨天一个样。

咖啡店掌柜和茶水伙计通常都能记住,他或她们钟意的茶水和早餐。

却从来没有那么一天,同样那些人坐在同样那几张椅子上,傍着同样的桌子。

许多年前港片《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或《仙履奇缘》,有个倒带回溯的情节,至尊宝(孙大圣的放浪前世)不断穿越山洞(盘丝洞或水帘洞或菩提洞),白晶晶(至尊宝的邪魔初恋)不断自刎倒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终于让故事重写,成就一起神魔各安天命的故事。

所以你始终喜欢那段城头谈情,朱茵和周星驰亲昵相拥的结尾——不管彼时的身份,一个是后夕阳武士,另一个是前紫薇仙子。孙大圣金箍圈套头,促成城头美事,断舍情缘,从城下吃瓜群众后头黯然离去的桥段,也传递出一种生活的担当——哪个阶段就哪个阶段。

午后到咖啡店进餐,$3.70……那可是冠病疫患消止,物价腾升的年代。你觉得还好,没有漫天开价。

清蒸豆干肉碎做馅、焖煮虾米土豆片和阿参(罗望子酸果酱)清炒长豆,外加一碟饭。掌勺女生手指着才刚煎好、色泽橙黄的峇当(马鲛鱼)鱼,你摇手谢绝。心想,湿巴刹一条金鲳或银鲳也就五块钱,肉多又好吃,打定主意明天自己买去。偷瞄了女生一眼,见她不以为忤,等着你决定是否给白饭淋上咖喱汁。你微笑,掩饰自己的窘态:

“来点咖喱汁——改次才买鱼。”你说。

“峇当鱼,四块半,卖你四块……”她机警地答复你,“……不要骂我。”

也许吧?你曾经给过她脸色看。又或者,那是别的升斗小民逼仄生活的脸容。

女生来自越南,一口流利的华语,非常勤劳。你曾经当面称赞她,不避嫌。

隔天午餐,你还真要了峇当,另外加了荷包蛋——女生却没等你再点菜,直接在收银机后轻声报出个大价钱。

后来暴雨来袭,自动卷帘徐徐落下保住了生活的温度,声音的多元。顷刻雨歇,天光依卷帘的回收一缕一缕地照亮店堂。

堂客逐渐走掉。一边走一边给留下的朋友说:“我到大坡唱戏去。”那人回他:“老地方,明天见。卡拉OK。”

咖啡店的声音混杂不堪,生活的语言却很明白。

玛丽是日值午班,把一碟炸云吞推到眼前让你尝尝,你不客气连续吃了两粒,觉得一般。

玛丽说是潮州粿条摊给的,后来频频发问,你也逐一回她——

(问)几岁了/(答)六十多,与谁同住/太太与儿子,住哪?/上面路头,头发尽白为何不染黑?/——(笑笑不答),为何不见太太?/太太不喜欢坐咖啡店,今天不做工?/退休了......

玛丽是那种少言寡语的女生,长得毫不起眼。这下与你交谈,尽是闽南话,她其实也常讲英语。身架子瘦削,讲话声音低沉,中气不足。一看就是个小人物。午后上班的福州阿嫂后来发现她没有靠山,老爱欺负她,把她随意支使,有时还在顾客前奚落她。

福州嫂可不敢招惹跑堂老头。他弯着腰走动,只讲方言,长着一副凶巴巴的脸。

顾客的“咖啡西、茶乌薄”再添上一两样就让他头痛,盯着对方重复一次,通常越搞越乱。

柜台里头冲泡咖啡的金毛来自附近山岗上大牌112的咖啡店,他与善于聆听总结兼收钱的卷毛合作无间。对于跑堂老头的堂唱,两人就分外留神,生怕搞错或少算了什么。

金毛与岛国差不多同龄。身材适中,不高,眼神专注,双耳好像都长得特别尖挺。

你比他长了两三岁,喜欢看他娴熟地冲泡茶水和准备鸡蛋的手法。

老板每个早上巡视咖啡店的时候,老头总是分外殷勤,倾听和传达顾客订购的茶水餐点,做了许多本分之外的工作,比如收拾碗碟等等。

“玛丽不偷懒——”有一回你觑个机会,提醒老板。

“玛丽?”他回你,瞪了你一眼。“她只是手脚慢。”你加了一句,不无后悔。自己太多事吧?

新年过后,老板把老头辞退了。

才不久前,老板把老头和玛丽叫到一张桌子上说事。

“桌面地上,都要干净——”

“顾客的碗碟杯子,尽早拿走——”

“下个月都加薪100元……我不要再听到别人的闲话!”

老板说话带着浓浓的马来半岛华语腔,偶尔还冒出星式英语,收发自如。

他喜欢与某位每日必到、不着制服的警曹交谈。当然,还包括那位精明的园林工程承包商、联络所声音洪亮的居委会委员、一名退休的内政部职员……他就有一眼看出身份的本能。

关于坊间磨合,社会底层产生的习惯和价值,润物无声,想来正是这样。

冠病疫患持续的那两个年头里,政府放松偶尔管制的范围和力度,咖啡店伙计逐张桌子扒开禁止聚坐的封条时,老顾客逐渐出现,就座,脸上多少都露出笑容,心中或许都偷偷念想:

“……真好!”

你也很兴奋:“真好,生活又开始了……”

有一阵子,还真感觉到心底腾升起来一股劫后感,一种珍惜当下的感觉。

真像一家人,虽然陌生——你看着他们。

——那对互相扶持,三餐都准时来到咖啡店进食的年老夫妻呢?整整四年没见到两人了。

——那位孱弱瘦削的老画家呢?整半年了。推着轮椅——他孝顺的女儿呢?

——那些曾经的个人和家庭,让生活的黑洞吞噬干净了吗?

如厕。咖啡店顾客用着的厕所腾空出来了,却闻水流不息的声音。回眸一看,摁压式开关的水龙头微微塌了一角,大概有人摁急给扣死了。

你忽生一念,必须止水,不可浪费。于是在圆形开关薄片上轻轻摁压,似乎不见效,正寻思通知柜台头手,水却止住了。

你快乐地走掉。你与咖啡店的关系,自由而实在,就在那个刹那。

不过,有些年老的顾客,就爱死你的桌子,一伙人就在你附近或站或坐,谈话聊天,不避1米的距离——在冠病肆虐的年代。

你避开,中有一人笑脸盈盈致谢,然后说:“我们常坐这张。”

国家大于社会和个人,有时还真说不好。

忽然来了一位洋老爸和他的女儿,就坐在你位子的斜对面。

外面挨着一张大圆桌,有三位本地安娣就座。就像发现天外异物似的,英语掺杂着闽南话,评头品足,实实地夸了孩子一轮,就为女孩说得一口流利华语:“蓝眼睛,真漂亮。”

洋老爸不动声色,不晓得是高兴是反感。

傍晚时分,有印度人在咖啡店点购华人煮炒摊的美食,一家三口。女儿把菜单翻了一轮指指点点,要了星洲米粉、海鲜炒饭……等等。老爸一边应答一边看着太太。

煮炒摊边就是一个印度煎饼摊,生意不好……苦撑好几个月了。你有时也吃点咖喱羊肉黄姜饭,给久站摊前无人问津的摊主沙米一点小小的鼓励。

沙米做过调查,有一段时间推出$1.50一包的传统椰浆饭,满满地放在一张小桌上,就搁在茶水柜台边方便认购。香蕉绿叶和白色带字商标纸裹住椰浆饭和配料,折成一个个金字塔形的小便当,应付食量不大的老人家和小学生。看着椰浆饭一包包售出,你真替沙米高兴。

可惜最后还是拆掉摊子和壁橱,留下曾经奋斗的生活,无声无语,黯然无光的档口。

太太逛巴刹,有时也特别光顾一孤单的卖菜老头:

“给他一点生意——”她说,不动声色。

后来她还提醒你:“他卖的菜比较差。”那是某日你买了一条木薯,她一瞅,说出口的话。

你过后还是常常给老头打招呼。也许,生活让他长成当下的作派,你想。

咖啡店有不同的群组建构法则。

看久了,就有亲切感,或厌恶感,前者居多后者少。后来觉得,那是正常的现象。

每间咖啡店都有个多话、热衷计较、难得与人相处的伙计。

山岗上和山岗下的组屋区都分别有家咖啡店,就有两个喜欢说人是非的伙计,都上了年纪。

大牌119那家咖啡店有个住在附近的妇人Rosie,她负责收拾碗碟,推着带轮子的小车,在桌位间穿插,到处指桑骂槐,吹捧自己,给咖啡店的次序造成许多的尴尬。另有一女生阿碰,负责桌面的干净,椅子的配搭,闷不出声,避得远远。

听说她是卷毛的远亲,老家在芙蓉,好打麻将,怪不得干活时老爱打哈欠。

新年前阿碰被解雇了,卷毛对外说是她自己辞的工:“家婆有事,她回去照顾。”他真有心,没给阿碰的前路添堵。

有时侧看卷毛,总要看出几分闽南人低额、浓眉和宽鼻翼的长相,带着马来民族海风熏成的肤色。

山岗上大牌112的咖啡店先前有个老伙计阿平,不见多时了。

前些时候还见到他一瓶啤酒一个人,在下午客少的时候,据案喝着苦闷和寂寞。偶尔初一十五还手持短脚香,往茶水摊后去……他知道土地神位安在哪里——非亲非故,他没忘了皇天和后土。

他患病好一段时间了,整个人病蒻蒻地,有时还肿了半边脸青瘀着血,一旁闲坐。与先前中气十足记忆无碍地传呼客人要的茶水饮料一比,真是天壤之别。

你把以前对他的不满都抛九霄云外去了……几次路过远远就给他打招呼。难得啊,这样一位咖啡仔,曾经在你居住的社区生活过。他颔首看着你,微笑,不搭话——与跑堂的阿珠作风不同。

阿珠比岛国年轻,走在组屋小区的人流中总带着一种国族循规蹈矩的作派,比如红灯停绿灯走,哪怕路上全无车辆;比如公积金局永远排在前头的领钱长龙,包括toto和4D投注站,等等。

她每天的工作两次打卡,预先想好如何走动和应答。

才刚入座的顾客等她前来聆听点购的茶水通常白等,最后落得自己跑柜台直接给金毛说去。

“咦?才刚没见到你?”阿珠最后出现在桌前时,总是这么溜出一句话。四平八稳,一派无辜的神情,盯着你。她讲话慢,一句是一句,口风紧。

山岗午后多风,正是咖啡店难得的空闲时光。

卷毛有一回把堪堪才蒸热了的大包给你递了过来,看到你一口咬下随即推开,急忙走别张桌子去……远未热透的肉馅的确让你懊恼,却没想到年轻的卷毛是那么敏感,过后交谈时总是眼神闪烁避开你。“给我两粒蛋——”于是,每个星期两三次,你直接向他点购,让他卸下心防。

如果是见过世面的金毛,他大概会笑笑,另外给你换个大肉包。

他先前在山岗上的咖啡店里干的正是冲泡咖啡茶水的头手,后来遭遇一事,让他明白了管理有管理的考量。岛国的社会建构中,个人服膺国族是个潜规矩——性格是一种奢侈品。

那一回,跑堂几位安娣自恃资格老,合计着欺负新来的州府女工,要她打扫某某顾客在厕所拉肚子、脏了满地的粪便。清洁工性子倔强,当下就吵了起来。声音传到金毛耳边,他一声喝:

“不要欺负人!”把香烟往垃圾桶上一摁,站了出来。

却没人呼应,包括老板多话的亲信,收钱的阿珍。

隔一个星期,他把山岗咖啡店老板给辞退了。

后来,山岗下的119老板一招手,金毛又站回冲泡茶水的柜台。

“老板说的,帮帮忙——‘帮我看店面’。”后来你与他混熟了,有一回,他愤愤地对你诉苦。

“真是这样说?”你问,把他递过来的香烟轻轻给退了回去。

他忽然把脸别开,往山岗看去:“嗯——老板说的,让人觉得abang adek。”(备受恩宠)

事后你想,金毛大概是自作多情。abang adek散发着某种暧昧的江湖,其实是让金毛当告密者。

香港周保松教授《做一只有尊严的蛋》中曾经分析“人”的高墙和鸡蛋两种属性:“……由于无权无势,似乎自然只能是蛋。”不过,“……高墙不仅竖立在外面,也生于人心。”

你喜欢金毛穿着得体,不亢不卑,微微发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外表。

烟瘾上来的时候,如果没人要茶水,他就走到外面楼梯通风处,静静地宠宠自己。

他们对于你有时咖啡乌,有时奶茶少糖,一日数变,并不在意,让人觉得119的生活沉着、宽容和认真。

所以上个星期,他连续两天缺勤,你就有点纳闷——虽然卷毛倒是应付自如,没出乱子。

金毛和卷毛,你觉得,老板这下找对人了。

傍晚七时,夜色掩至,圆球状白光灯煌煌亮起,熠熠生辉。

山岗上下两家煮炒摊子人声鼎沸,生意红火。从远处看去,一下子就生发家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