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M.库切，笔者最敬佩的当代作家之一，中译本新作《波兰人》（浙江人民出版社，李承鹏译），刚一读完，便忍不住推荐。库切的小说往往严肃而深刻，而这次竟以爱情为主题。
这位1940年出生的南非作家，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英文作家之一，履历与作品都无需赘述。
有意思的是，库切在大学主修数学，英语文学是第二学位，可见在语言上的天分，又擅长思辨，从他那冷峻、敏锐且充满张力的语言风格就能体会。不难理解为何库切是小说大师，同时也是学者、评论家与翻译家。
库切主要以英文创作，母语却是阿非利卡语（南非荷兰语）。南非荷兰殖民者的后裔，在殖民争斗失败后，接受英国殖民者统治。在南非的白人族群中，他们受排挤，是失意的一群。这人群中的一员，成长于南非种族隔离政策年代的库切，对于现实社会的黑暗与残酷有着深切体会。
从库切的经历中，我们不难理解作品中对殖民主义的批判，对种族隔离政策的痛恨，以及对生活中种种压迫与不公的批判与反思。
库切也在反思语言，作为文学大师，对英文掌握达到极高水准的他却在怀疑英文能否让人充分表达，他也敏锐察觉到了语言的殖民性和排他性。
宣称讨厌英文全球化
库切曾公开宣称讨厌英文全球化，并如堂吉诃德挑战风车那般用自己方式进行反抗，近二十年来许多作品的首发版是荷兰语或其他语种，而非影响力最大的英文。
《波兰人》是他的第二个以西班牙语版本首发的作品，第一本是《耶稣之死》（Colin Marshall, J. M. Coetzee’s War Against Global English, New Yorker, December 8, 2022）。
为何是西班牙语版本首发？这同样也是我的问题，或是因为小说的主要背景是在西班牙，或是小说中爱情的一极便是西班牙女性，另一极则如书名——一名波兰人。
2019年，巴塞罗那的某个音乐厅举办了一场演奏会，精致优雅的西班牙女士阿特丽兹代表筹办方接待了一名演奏肖邦作品的波兰钢琴家维托尔德，男人对女人一见倾心，很快便表达了爱意。
单单这样的开头，是了无新意的。
库切显然不屑落入俗套，他用高超的技巧设置一个精巧的迷宫，让里面充满了迷雾、镜子和回声，才把象征爱情两极的二人插了进去，让他们迷失其中，探索情欲的真谛。
库切以现实的围墙将他们远隔，女主年近50，婚姻体面且和谐，已当上祖母；男主是鳏夫，比女主大二十多岁，算起来72岁了；女主是富有的西班牙人，自以为比来自较为不发达的波兰男主更有优越感。
婚外恋，岁数，年纪，文化……种种差异，想想就不太可能。
语言对爱情的阻碍
库切再布下语言的雾障。女主的母语是西班牙语，男主的母语是波兰语，也不会说法语，两人只能马马虎虎地通过英文交流。他们日常交流还行，想更深入一步举步维艰了。
作为人类交流最重要的媒介——语言，是如此奇妙。日常生活中，我们说话、聊天、发公函，与家人亲友的日常简讯……惯常的文句中，不会注意到它，就像正常人不会意识到胸腔中律动的气流。可一旦突破习惯的表层，就无法忽略它的存在了。
特别的想法，从未有过的体验，奇异的感受。搜肠刮肚，苍白的无力感，怎也无法表达出欲求之物。
“他俩说着英语做爱，可这种语言的情欲地带又不对他俩开放，那场面可真滑稽。”书中的一句话，让人无奈地体会到，用来沟通的语言不通畅，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还有性格与思想的差别。女主的爱情观是世俗的，她理性、博学、言语犀利而敏感，男主的年纪更大，他的爱情却是理想的，接近少年般天真，他忧郁、沉默（或是语言不通的缘故）、坚定不移，有时显得不通世事与情理。
小说一开始，女主便对这个老头子的倾慕表现得挑剔而不耐。
这样的爱情，能成行吗？
我边读边想，库切想要表达的究竟是爱情，还是它的阻碍？
为了不影响你的阅读体验，我不透露过多故事情节。
中篇内容长篇深度
接下来谈谈小说独特的地方吧，中篇的内容达到了长篇的深度，且保持大师级的水准，写的是爱情，却又超越了它。
小说中精妙之处不胜枚举，精纯的语言（翻译够棒），大胆的剖析，高超的手法（如双关、互文与隐喻），显得故事只是小说精华的一小部分。
在英文中，Pole是波兰人，字母P小写便是极，这是他作品中常用的手法。女主名字比阿特丽兹（Beatriz），与但丁暗恋的少女比阿特丽斯（Beatrice）形成了巧妙的双关。这样的双关手法，带给读者浓烈的暗示与回味。
还有互文，这对男女与两对历史人物呼应——但丁与比阿特丽斯，肖邦与乔治·桑。
如此处理，使小说世界出现几何图案般的多层景深，历史镜像，隐秘暗影，文学回声，迷宫般将男女重重分隔开。每当情节推进，读者的联想便如涟漪般晃动不休。
还有局部全知的叙述，仿佛一道强光，落在女主身上，她在读者眼中没有秘密，哪怕是内心最为隐秘的角落。男主则被迷雾包裹着，读者只能借助女主的眼睛一步步了解，且尽量让自己的判断不受女主思绪的影响。
就这样，读者须随着女主的双眸，将目光投向充满岔路与幻像的迷宫深处，一步步向前探寻着，揣测男主的动机，抱怨他笨拙的举止与不解风情，并好奇对方的下一步。
这本书值得探索的实在太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