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丽妃：黑猫死了吗？

（一）

杰，我确实盼望，大火之后，你的生命中再也不会出现神出鬼没的黑猫了。

没有人知道昨天晚上那场大火是怎么引起的。那原本就已经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古厝，沐浴在熊熊烈焰中，想必它的焚烧是炽烈而悲壮的，它是那么痛快、那么决绝地与它的过去诀别，同时将我们重伤的记忆都炼成了灰烬。

一早起来便看到报章和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新闻，大家都在热烈地议论昨晚的那场大火：有的说是天意，古厝终究难逃劫数，这已不是它第一次经历火灾了；有的说是有人故意纵火，那好几公斤的海洛因据说还藏在古厝中，想必是贩卖毒品的人取走了它们然后放火将古厝烧毁，如此便没有人追究毒品的事；有的说这些年来，这古厝已经成了不良分子的贼窝，吸毒藏毒、打架闹事之类的事情不曾间断，古厝烧掉，大概贼窝也被捣毁，是老天爷的意思、老天怜悯；还有的说这古厝之前的主人靠行骗与害人发迹，他们一家人后来下落不明，而这栋古厝也像受了咒诅似的在主人离开之后接二连三发生事故；更甚的，还说这古厝闹鬼！可不是？古厝黑暗阴森，大白天走进去都觉得鬼影幢幢的，里头还住着一只邪里邪气的黑猫，令人毛骨悚然。

我本能地来到火灾现场，大火已燃尽，满目疮痍。我们熟悉的那座高耸而焦黑的古厝已然被夷成平地，眼前的视界突然开阔了。风轻轻抚慰大地，扬起轻飘飘的尘雾，虽烟气弥漫，却比原来的环境光明得多。我俯身掬一把灰烬，竟是温热的暖灰。我这才恍然明白，那黑暗的古厝，还有那只时不时跳出来吓唬我们的黑猫，以及那些言之凿凿的凶杀案和灵异事件，其实就是一张困住我们的噩梦之网。杰，我突然觉得自己自由了！我盼望你从感化院出来之后，也能体会这种释然的畅快。

但是，那只神秘而诡异的黑猫呢？它死了吗？

（二）

相信是看了太多惊悚的好莱坞电影。杰，你记得吗？我和你第一次到古厝探险那一年，我们只有12岁，该是准备PSLE的年龄。但你却说读书无聊，不如探险那般刺激。那时候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探险，我虽害怕，也仍然跟在你后面做不知天高地厚的事。

我们俩都长得矮小，古厝虽破烂，在我们眼前却无比巨大。你一个人用尽力气也推不开那两扇生满黄锈，歪斜得厉害的铁栅门，后来还是我帮着你，我们竭尽力气一起把铁门撞开一道大约二十厘米的缝隙。由于个子瘦小，我俩无需费太大的力气便挤进了古厝的院子。环顾四周，屋子壁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土墙上长满了青苔，爬满了茂密的蔓藤，我猜想或许还有毒蛇寄生其间。我最怕蛇，看见屋子的木门微微敞开着，便赶紧拉着你跑进去。屋内没有电灯，大白天也是阴暗的。屋子里的四堵墙同样是灰黑色的，墙面也同样斑斑驳驳，还有人在上面涂鸦，写上各类污言秽语，把它们变成四面凛冽而愤怒的墙。抬头，只见天花板的表面凹凸不平，一根根大腿般粗大，如枯干的根茎一类的不明物体纵横交错贴在天花板上；地上则堆积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倒塌的铁柜、烧焦的木板、破损的沙发、床褥、杂乱的旧报纸、空酒瓶、垃圾，针筒、饭盒等等。似乎在我们之前，曾经有人进入这房子。我们只是讶异，重重的铁栅门并没有被推开过的痕迹，那些人是怎么进入屋内的？

我看到地上好像有一幅烧毁了一半的画，正要俯身捡拾，蓦地惊觉有只黑猫躲在一块木板后面。它弓着身子，剑拔弩张的模样，满口尽是鲜红的血，原来正在啃食一只老鼠。黑猫的双眼发着银色的凶光，我吓得只知道尖叫，它即刻放下爪下的死老鼠，“米吆”地叫了一声便扑向我。杰，还好你反应敏捷，急忙把我拉开，黑猫扑了个空，但是你被抓伤了，手上瞬间多了一条很长的血痕。

黑猫并未阻止你去古厝探险。你说比起留在家里遭酗酒之后暴怒的父亲打骂，手上的一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而我，我无法承受黑猫突然冲出来攻击人的那种惊吓，我想象着古厝的天花板上还会掉下一两条毒蛇，或者身后突然出现一只白衣长发，满面鲜血，目露凶光的女鬼！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每天做噩梦，梦里总会出现那只神秘诡异的黑猫：梦见黑猫对我笑，梦见黑猫向我扑过来，梦见黑猫攻击我，梦见黑猫后面跟着长发女鬼，梦见黑猫把你的双眼挖出来，还梦见你变成了吸血鬼，正在吸食黑猫的血……可怕的梦把我带到幽暗疯狂的世界，我几乎每一天都在忧惧中睡去，惊恐中醒来，我控制不住自己崩溃地痛哭、狂喊，声嘶力竭……恐惧几乎让我癫狂！

杰，你绝对有理由责怪我的怯懦！我此后的日子又何尝不是活在挥之不去的愧疚里？如果我大胆一点，如果我陪在你身边，或许一切会不一样。

那一段失控的日子里，我落入噩梦的深渊，却不知道原来你也深陷古厝幽邃的罪恶里。直到有一次，你深夜未归，妈妈执夜班，爸爸醉得不省人事，我从噩梦中醒来，发现你没有回来。黑猫突然在我眼前闪现！那诡异的笑……我意识到你恐怕遭遇不测。我于是怀着极大的恐惧，强迫自己鼓起勇气。我拿着一把手电筒，独自一人进入古厝。我首先看到黑猫，它叫得十分凄厉，两只发着银光的眼仍旧让人心生畏惧。我本能转身想逃跑，却发现黑猫没有向我扑来。它跑向另一个方向。我一方面直觉这回黑猫无意伤我，另一方面心里急着找你，于是大胆地随着它的方向走过去，果然就看到你躺在破沙发前方的地上，一动也不动，身边有一滩血和一把“巴冷刀”。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滩血不是你的，巴冷刀才是你的。根据你后来的描述，那人欺负了你的好兄弟，还逼他吸食毒品，害得他生不如死。为了帮你的好兄弟出一口气，你于是拿了巴冷刀找他算账。可没想到，你挥刀砍人之际，那只黑猫不知从哪里突然跳了出来，在你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你这一分心，让对方有机可乘。结果，你被攻击，最后被打晕了，对方虽然受伤，却仍在清醒的情况之下逃跑。后来，那人被警察逮捕了，警方还在他的身上搜查到好几包海洛因。

杰，你总说是我救了你的性命，其实拯救你的，不是我，是那只我们都很讨厌的黑猫！你想想看，若不是这只黑猫跳出来吓人，你把人打死了怎么办？警察如果在尸体上搜查到海洛因，会不会以为你贩毒？其实，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跟对方抢夺那包海洛因才起的冲突？你因伤人被关进少年感化院，还好他们查明之后证实毒品的事情跟你无关，我也就姑且相信你了。

你问我怎么知道你遇到危险？啊！我没想过，就是一个预感！或者，这就是手足之间的默契吧！我们携手从一个子宫出来，吸吮同样的养分，呼吸同样的空气，在同样的爱与恨中挣扎成长；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起探险，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阴森的古厝、罪恶的古厝、闹鬼的古厝，已成为过去。你问我，藏匿在古厝中的那只黑猫死了吗？没有人知道啊！

杰，我倒是想问你，你心里的那只黑猫死了吗？

（一）

玲，窗外原本洁白的云层，突然忧郁起来，黑暗像晕开的墨汁，把云絮渲染得如此浑浊。一层厚厚的乌云随之潜入我们心里，幻化成一只黑猫的形状，默默地盘坐在心灵的某个角落。

我好久没有这样坐在你的床前了。这么多年来，你忙，要见你一面多不容易啊！就算见面，你又什么时候肯静静聆听我对你说话？还记得童年的时候，你病了很久，那时候我常常坐在你的病榻前。你偶尔会恐惧地睁开眼睛，问我去了哪里。我没有骗你，我告诉你我去探险，我去打架、我当了大耳窿跑腿……你总是劝我不要去，不要做危险的事情，不要让爸妈担心，我却无视你的忧虑，还嘲笑你胆小。终于我出事了，你关心我，为了救我，你逼着自己坚强起来，甚至为我勇闯你噩梦中的古厝。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意志力让你击破了幽暗的困锁，把困在你生命中那些诡异的梦、那些恐惧，统统释放出来，你的病，才终于康复。

那么这一次，你是不是也同样能够击破幽暗的困锁？医生说你的手术很成功，我们只有默默地等待你苏醒。

或者，趁着这个时候，你无法反驳我，就让我来跟你说个故事。你曾经问我，我心里的黑猫死了吗？也许死了，也许没死，但是我另外豢养了一只黑猫。现在，我要说的是另一只黑猫的故事。

那时我初到陌生的城市，我的房东太太养了一只黑猫。这只黑猫不同于古厝的那只，它的眼睛明净清澈，目光温柔如水。那时候我半工半读，晚上经常很迟回来。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客厅的大门，这只黑猫依然在黑暗中等候我。它一见到我就亲昵地喵喵叫，还扑到我怀里，用它柔软的爪子搓揉我的衣服；熬夜做功课时，这只黑猫看到我房内有光，就会在我的门口喵喵叫，直到我开门请它进来，它才安静地在我脚下躺着。

房东太太知道我曾经有过一段不堪的少年时光。她笑说黑猫其实跟我同病相怜。它过去是流浪猫，常常在外面跟其他的猫儿打架，它总是不服输，就算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依然勇猛。它被捡回来的时候满身是伤，而且桀骜难驯，一身戾气，像只小老虎。

“但是它本性善良而温暖。”房东太太经常这么说。她还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这么一只善良而温暖的黑猫。”

她告诉我她的女儿移居海外，她很想念女儿，有时候内心感到寂寞，难过得想哭，黑猫就好像知道她的心情似的，总会躺在她的怀里喵喵地叫，一边轻轻地舔舐她的手，好像在安慰她。

玲，我告诉过你吗？一场疫情夺走了房东太太的性命。她的女儿回来办理丧事和租房的事。她认为我的房租太便宜，于是调整了房租，涨了一倍有余。我觉得不合理，决定另外找地方住。就在搬离那一刻，这只黑猫硬是扑到我的怀里，而且叫声格外哀切。我怎么也没想到，冷漠的新房东，竟然被它感动，留我住下，也不再提涨房租的事了。我不禁想起房东太太的话：“每个人心里都住着这么一只善良而温暖的黑猫。”

隔年，我自己买了房子，新房东竟然把黑猫送了给我。她说自己大多数时间住在国外，不忍心看到黑猫没有人照顾，所以把它送我。我自然高兴。我把它当成了我的家人。后来我升职加薪，舍不得买什么好东西犒赏自己，却买了高级的猫粮给它；它生日，我还特别为它订制三文鱼猫咪蛋糕为它庆生。

玲，你知道后来怎么样吗？

渐渐地，她不肯吃一般的猫粮了。后来轮到我生日，一个朋友送了一个巧克力心型大蛋糕给我。黑猫闻到蛋糕的香味，迅速跳上桌。我来不及阻止，它一个不小心，竟然整个地扑进蛋糕里头，陷溺在软塌的奶油里爬不起来。我连忙把她从甜腻的蛋糕里抱起来。此时，厚厚的奶油已经蒙住了她的眼睛、塞住了她的呼吸道，她吃力地打着喷嚏，拼命挣扎，叫不出声音，眼看就要窒息了，我赶紧抱着她冲去看兽医……

我的故事讲完了。

玲，我知道你一定又想问我，黑猫后来死了吗？

（二）

玲，我竟然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黑猫，跟我家里的那只是一模一样的。我还梦见那个甜腻的心型巧克力蛋糕，以充满诱惑的姿态摆在你的面前。你自是经不起诱惑，兴高采烈对我“喵”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就把脸和身体都埋进蛋糕里。蛋糕塌陷下去，巧克力像泥浆那样溅了出来，弄脏了我整张餐桌。而你，你却沉溺在蛋糕里！我伸手去拉你，才发现蛋糕竟是个无底深潭，你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我捉不到也看不到你！我惊慌失措地呼喊求救，引来许许多多看热闹的人，他们指指点点，发表着各自的评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拯救你！

原来我在你的床前睡着了。

下午了，按照医生的说法，这个时候，你大概已经醒来了？你怎么还在睡呢？

玲，我们来自平凡中带点儿悲哀又带点儿幸运的家庭。父亲喜欢酗酒，有轻微的暴力倾向，幸而我们的母亲以爱、包容和忍耐守护这个家，父亲才有机会改过，我们也才能在完整的家庭中成长。在刻苦的环境中，我知道你的目标，我也知道你在追求什么。我看着你倾注所有的资源——你的储蓄、你的时间、你的健康、你的人际关系，沉迷于玩股票、搞投资，我也见证了你的辉煌，你的成功，但同时，我也看到你单纯的理想渐渐变成了无止境的欲望。

我提醒你、劝告你，就像当年你劝我不要再去古厝探险一样。你要知道，成功的阶梯，同样是没有尽头的，你又怎么可能测量天空的高度？爬得越高，只会摔得越重。你却告诉我，你喜欢探险，不怕冒险，也不介意涉险，甚至不在乎牺牲自己和别人。你开玩笑地说，你吃习惯了高级餐厅，一般咖啡店的食物对你来说已经食之无味了。

玲，我记得你曾说过，我们携手从一个子宫出来，吸吮同样的养分，呼吸同样的空气，在同样的爱与恨中挣扎成长。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们同样为各自的冒险付出代价。我失去了人生中最珍贵的少年时光，而你，不但最后投资失利，你的过度操劳甚至让你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窗外乌云满布的天空忍不住崩溃痛哭；盘坐在心里的黑猫再也按捺不住了。

你终于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嗫嚅着。

我仿佛听见你问：“黑猫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