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坡真陡啊，有30度吧？”我喘着大气，转头问身边人。踏上港岛湾仔峡道（Wan Chai Gap Road），刚刚起步就有点后悔了。
这是一条狭长的上山小径，起步路段的水泥地面上凿着道道凹槽。有这样防滑凹槽的山路，坡度可不一般吧？等我反应过来可惜已经晚了，此时腿肚子开始发酸，抬腿似有千斤重。看看前面的上山路不知还要走多久，心里便开始发怵。
3月初的香港连日下雨，抵港当天的下午兴冲冲地走了一趟鲗鱼涌柏架山道，可雨中行山实在难说尽兴。数天后见天色渐见明朗，虽不时飘下丝丝细雨，感觉是时候再次上山。
这次选择走湾仔峡道这条登S山道，只怪“峡道”一词太浪漫，看到它当下就想到阿城小说《峡谷》里的一个画面：“山被直着劈开，于是当中有七八里谷地。……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揣着这个美得慑人心魄的画面寻找着山径，不出意料地又一次证明，想象的画面要远比现实图景美丽。峡道隐在湾仔闹市背后，夹在两座大型高层楼宇中间，既无谷地也无峡顶，勉强也只能说是“楼顶一线蓝天”，只是一不留意就可能错过小径的路口。
“查了网上的资料，这里说‘湾仔峡道最陡之处为15度’”，听到身边人这么说，这才回过神来。
噢，这么说来，是否跟武吉知马山的坡度差不多呢？两人都没有答案，不过这样一想感觉似乎好多了，于是打起精神继续往上走，一路上气喘吁吁、走走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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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香港行山，一直是个心愿。港人喜欢行山，粤语中“行”发音hang2，常常走山的人会自称“行山友”或“山友”。记得八九十年代在香港那会儿，办公室里几名资深前辈都是行山发烧友，周末将临之际总听他们在商量要走哪条山径。我那时孩子尚小，很少加入，只有羡慕的份儿。不过发烧友前辈们若走大屿山，就会约定到我在愉景湾的家喝口水、歇歇脚。
人在年轻时比较身不由己，每个阶段都有那个阶段得做的事。倒是踏入55岁初老大关，反倒渐渐可以随心所欲些了：往日未及达至的心愿，留到现在刚刚好，没准还更能领略其中的乐趣，比如重返校园读读书，比如回港时去行几趟山。
3月初香港的午后气温，十多度其实挺适合爬山。傍晚时分不时飘下细雨，星星点点，打在脸上带来淡淡凉意。身旁不断有人快步走过，多半是一个人走，猜想是附近的住客吧。每个人都穿着简单、步履轻盈，走陡坡如履平地，想必是走惯了这条路线，像是放工后上山转一圈就回家吃晚餐的样子。
不过放慢下来，走走停停，也就多了些时间，可以看树、听风、想心事。香港山里的树木，我们大都叫不出名字。惟有印度榕（也称印度橡树，Ficus elastica）我们是认识的，只觉它少了一份热带特有的肆意与张扬。置身山中，不知怎的竟留意起这些细微的区别来了。
伸手摸摸大小树木的粗糙树干，手感湿湿凉凉，想必是连日下雨后树身吸满雨水的关系。这种手感在狮城鲜能体会得到，不是狮城的雨不够多，而是狮城的阳光足够强，一场大雨过后树身很快就被晒干，不会保持这种湿漉漉的状态。想想狮城的阳光还真的是猛呵，路边泥土常被晒得干透；一场大雨打下，空气中弥漫一种独特的味道，那是细土粉尘被大雨溅起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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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道走了一半，我们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上山路被一条沿山腰而筑的横路打断。抬头望见路牌，上面写着宝云道（Bowen Road），方知我们已经来到港岛这条知名的老牌健步径，建于百余年前的1888年。远远望去，三五成群的银发族行山客正在路边凉亭里喝水歇脚。
站在这个十字路口。我们问着自己：是要转入平坦无车的健步径，还是要继续登山走完峡道的下半段？
自知从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不必多问已有答案：我们当即决定放过自己，转身踏入坦途，改“斜坡爬山”为“平地健走”。半途放弃固然有点可惜，可避难趋易亦不过是人之常情。
倚在宝云道的山边栏杆上，抬头望向天际。此时天上飘着细细雨粉，灰色油布背景板般的空中，几只麻鹰在滑翔、在盘旋。远望虽只是几个小黑点，可我知道，那是你们。多年前在中环高层写字楼窗边，我们曾见过面。那时我在窗户玻璃的这一边，你们在另一边。
视线从天空渐渐向下延伸开去，冷不防地，山下高楼林立的城市一角，猛地出现在眼前——从林间空隙往山下看，一座座数十层高的大厦，从林木覆盖的陡斜山坡上拔地而起。这是城中的哪个角落，景色如此壮观？我沿着山腰走着，尝试从不同角度观察山下的城市，可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从未从这个俯瞰角度观看这座城市，更没有在三月细雨中静静地观赏这座城市。
人说在香港登山，魅力就藏在八个字里——闹市登山，山中赏城。此话果然不假：闹市背后、大路两旁，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就可能是进山的通关密语，将人引向一条登山小径；此时跨出一步，转入小巷，山门便会悄悄开启，喧嚣车声人声瞬间被留在大街上，迎接你的是满耳的鸟声虫鸣，山涧小溪的流水潺潺，还有雨点打在树叶上的簌簌音律。
一时间，山上山下一片寂静，惟有思绪静不下来。
这是我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语言、熟悉的人情，如今已是隔着大洋、隔着重岭。毋庸讳言，这也是一座经历了激烈蜕变的城市，她究竟变了什么，还会怎么变，毕竟隔了一层，有些细节无法看清。然而她从未离开过，一直都在我的思念里。城中有我敬重的长辈、多年的老友，还有一众77级老同学。疫情后在港相见，他们可爱依然、坚韧依旧，我只愿他们每个人都一直过得顺意，过得舒心。
山间傍晚，让人想多了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