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我们撞死了四脚蛇,事情才会开始乱掉。
那一晚,阿志载着我在新村的小路间飞驰,抄近路赶往阿玲的婚宴。幼时好友阿玲自中三毕业辍学下坡讨生活后,已四年没见过面,只偶尔收到旅游时寄来的明信片,直到上周才突然接到她从城里打来邀请出席婚礼的电话。快迟到了;明明都已经约好,阿志却一整天不见人,直到宴会开始前30分钟才突然在篱笆门外狂按喇叭。我猛敲阿志的头盔,本想给他来个歇斯底里的呐喊,却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晃动抛出摩哆后座。收紧揽在阿志腰间的双手,我惊魂未定,大叫:“发生什么事?”
“撞到四脚蛇了,路太暗没发现它。” 阿志淡淡地说。
回头望去,只见远方泊油路上瘫着一只黑灰色物体,在暗黄的路灯下逐渐变小、逐渐消失。撞死四脚蛇可不吉利,工厂同事阿聪去年就是在大路撞死四脚蛇,后来骑摩哆才会摔断腿,至今仍好不了。不行,过几天得去庙里给它办个超渡法事。还好我们赶上了晚宴,那是一家坐落在市中心的气派酒楼,到达时穿白婚纱的阿玲正挽着新郎手臂在过道中接受宾客的祝福。我脸上堆满笑容内心深处却一直揣揣不安,席间阿志一直在东拉西扯,企图转移我的注意力。婚礼行进,喝得微醺的我总算稍微从四脚蛇阴影中抽离,并藉着醉意把新娘拉到一旁吐出牵绕心头的疑惑。
“这婚怎么结得那么突然?”
“没办法,接下来几个月就这两天有空缺。我能等,肚子里那个却不能等啊。”阿玲眨了眨眼,喷出满是酒气的笑声,“幸好两个礼拜前突然有人退订我们才能拿到星期六,如果明天才摆酒大概会气死很多老人家。”
我被阿玲逗得开怀大笑。的确,带馅结婚就算了,还要在四号摆酒的话铁定会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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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术就可以了吗?”
“根据过往经验,手术成功的话,康复率一般在七成以上。”
“手术成功的话?”
“嗯……你的肿瘤扩散得比较严重,动手术前我们无法确定切除率。视情况而定也许需要牺牲某些脑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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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后,我又来到了三太子庙。
小时候每次生病,母亲都会去找乩童取药。虽说有个童字,一般看到的都是中年男人。常光顾的乩童在休息时会蹲在由排屋改建的庙宇外抽烟。时间到了,就坐到神台前开始作法,请三太子降灵——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三太子就是哪吒。屋内一般很昏暗,点着蜡烛亮着红色灯泡。乩童先把一些糖果洒在地上(母亲每次都告诫说绝对不能捡来吃),然后开始诵经。过了一阵,就开始缓慢地转动头部,转速会越来越快直到一个临界点即大喝一声,仪式便告完成。上身后,三太子以高昂尖锐的稚音用闽南语说话,这时排队等候的信众就可以开始发问或祈福。咨询时间一般很短,然后就是买灵符求炉灰。显灵后乩童总是大汗淋漓站在门口,叼着烟恭送香客并准备下一趟南天门之旅。起乩期间所有人都屏气静息无有郁动,纵使觉得某些动作滑稽好笑也不敢作声。唯有九岁那年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之后被呵责了好长一段时间,从此不再让我参与。
我一直不知道那些灵符炉灰的功效及滋味,因为父亲每次都乘母亲不觉时偷偷调包或倒掉。没尝过那滋味的还有阿志,他是家里六兄弟姐妹的老幺,却只有他吃过三太子的糖果、倒过三太子的符水、笑过乩童的滑稽表情。家里六人都念教会学校,也只有他一个和红毛校长聊过天。
“我是69年5月生的,什么难关过不去?”每次有人说阿志怪懒、盲目自信,他就会咧嘴笑着那样回答。当时伯母被迫在家里分娩,伯父还带了村民堵在新村入口防人作乱。听起来蛮惊险,可伯母总是打趣说都生了五个,这不就一蹲的事吗?
那间改建的单层排屋如今看起来小多了。刚过7点,穿着道袍的中年男人仍在屋外抽烟。我没认出他,单凭外貌也猜不出年龄。未几,庙祝催促信徒入屋,仪式快开始了。乩童还是如以往般把糖果洒在地上,然后开始诵经,缓慢地转动头部。抛出的糖果滚过地砖缝隙,像哭筊般停在脚尖前,我屏息静气等待那即将到来的呼喝声,却发现乩童突然停下头部望向我。“好笑吗?” 他瞋目竖眉,口吐高昂尖锐的闽南语。头部突然疼痛欲裂,我双手抱着脑后像乩童那样剧烈摇摆,眼前闪过阿志被警察按倒的画面、阿玲婚纱上的血渍、四脚蛇内脏粘连的沥青路,最后看见阿志在彩绘玻璃下蜷缩脊柱弯成被车轮压折的四脚蛇状,淡黄色液体从他口鼻不断流出。然后一切又忽地恢复正常,乩童仿佛若无事般又开始转动头部。左顾右盼,身边的人好像都不在意刚才发生那一幕;没有人往我的方向看,只顾着等三太子上身。那股诡异感促使我逃离现场,一直到家仍觉得悸动不已。
当然也没来得及超渡四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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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抽取脑脊液?”
“脑脊液过量会造成颅压飙升,引流不当又会诱发癫痫。如果你感到任何不适要立刻通知我们。”
“脑脊液是透明的吗?”
“是的。若你看到抽出的液体不透明,也必须尽快通知我们。长时间流鼻涕的话也需要注意,尤其是带颜色的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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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才知道阿志在我第一次动手术前已开始吸白粉。那是他蹲了牢、待了戒毒所,再到教会修行后才愿意揭露的真相。听他忏悔那天,我因为第三次并发症和急性脑积水入院。导水管从后脑连接到腰间的袋子,抽吸的嘶响仿如血肉内脏被轮胎碾压,止痛泵释放的冰凉液体让我听见滴水声,却无从确认那是否阿志的口水鼻涕在流。我眼睛盯着天花板的裂缝,没敢看他的脸,心里那块极大的石头忽然消失;阿志并非因我而误入歧途。
“除了二哥和三姑妈,家里再没人理会我。教会兄弟姐妹为我作出的无私奉献反而更像血亲。”阿志的语气带着些许嘲弄,“接收到天父的关爱后,我自觉比以前更有力量。“
其实他二哥之前来探访时,已把一些家事都给我说了;让人莞尔的是,阿志与亲属闹翻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一再复吸,而是他信了教后便不愿给祖先上香。阿志继续述说,声音渐变高昂。那感觉并不陌生,坐牢、蹲戒毒所前,他也老是志得意满,信心爆棚。每一回都是最后一次,然后又是一时软弱抗拒不了诱惑。
“以前我伤害了很多人,心理上,生理上。每次想起那些人就让我痛苦,觉得将永远得不到他们的宽恕与原谅,这让我过得胆战心惊。虽然听起来像借口,但这的确是我屡次走回头路的最大缘由。在那种状态里,人可以得到最大的慰藉。然而这样一个罪人却在第一次接触天父后便被接纳宽恕,我甚至无须面对受害者便知道自己会被原谅。天父身旁总有我的位置,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每一个早上醒来,我都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阿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十字架挂坠,就像那上面铺满了粉末。“第一次祷告时我浑身发抖,以为毒瘾又发作了。但牧师说那是圣灵充满的迹象;原来堕落与救赎的颤抖那么相似,即使到现在我偶尔仍分不清楚,难怪有许多人走岔。”他拎起一颗橙子,双手拇指用力插入掰开。淡黄色的汁水溅到白色床单上,怎么也抹不掉。我仍然没法直视他的脸,生病以后记忆中的影像愈发虚无缥缈,过去好几次望着阿志的面孔,看起来却异常陌生;我害怕自己或已无法把他给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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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马体是什么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大脑里负责处理短期记忆的器官。那胶质瘤就长在它正下方。”
“所以我最近一直失神断片,就是这个原因?”
“人类大脑的构造很复杂,也不能断言就是这个原因,不过理论上这是最大的可能。如果肿瘤继续恶化,还会引发头疼呕吐、癫痫、失语和认知障碍等症状;我们建议尽快动手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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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肿瘤科检查,候诊区飘着掺杂了消毒水和焦虑的冷香,护士从茶水间走出来,把纸杯揉成一团丢进不锈钢桶,将我领到专科诊间。听完简短说明后,又被穿白袍的年轻医生转移到扫描室。那房间内亮着惨白的日光灯,操作台前坐了个肤色偏暗的中年男人在控制一座既像巨大洗衣机又似理发店洗头台的机器────后来收到账单,才知道那是代号SOMATOM的断层扫描仪。技术员先往我嘴里塞一颗塑胶咬合器(告诫绝对不能松脱的口吻像极了母亲),然后把床板推前直到头部进入舱内。过了一阵,机器内部开始缓慢地转动,转速会越来越快直到一个临界点即发出刺耳蜂鸣,扫描便告开始。检查时间感觉很长,运作期间房内所有人都屏气静息无有郁动,纵使我觉得舱内嗡鸣声像洗衣机在打干衣服也不敢笑出声;幸运地我终究还是带着脑袋下了床。完成扫描的当天下午,主治医生翻开文件夹诵读宛如谶文的诊断书,签曰下下。
婚宴隔日回到案发现场,四脚蛇的尸体血肉模糊;也不知是被撞的,还是被乌鸦或野兽吃的。我想把它埋葬,却被阿志阻止。
“虽然这里原本是山芭,但人来了,建了新村、铺了马路、骑了摩哆,四脚蛇便要识路。走错路,就可能被撞死。被撞死了,就该喂乌鸦蛇虫鼠蚁;这是规则,” 他拿树枝戳了戳那堆血肉,轻轻地说。“人的路,蛇的命。”
回家看新闻,才得知撞死四脚蛇那晚凌晨远东发生了大事。电视里有一个男人站在大炮车前,画面被定格,他的轮廓在荧幕里晃动,像极了路灯下瘫在马路旁的四脚蛇血肉剪影。下方的字幕跑马灯闪过各种评论,没人知道后续的故事,评论员说不少人已成为血肉,那男人也会变成一堆血肉吗?
“就像那只四脚蛇,这些人也走错了路。” 阿志的语气不带感情,“他们以为那里还是山芭,那条还是他们能够自由行走的山路,于是被新来的车子撞死了。”
阿志的各种奇怪理论很多的时候都与这世界常态格格不入。一个月前刚过20岁生日,自中五毕业后到社会工作也快两年了。在购物中心卖过牛仔裤、上过写字楼、当过绘测师、油站员工、夜市小贩,可都没能做长久。后来我再跟不上他的换工频率,加上生病后记忆经常错乱,精神也无法集中,便愈发觉得阿志离自己很远。直到第一次被捕,才知道原来他已染上毒瘾,还当了毒贩的跑腿。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术三个月后,在那之前,阿志虽然经常不知所踪,勉强说来对我还算照顾周到。他被捕后,我既责备自己没能发现他的反常表现,也害怕是自己的状况带来太大压力导致他为了逃避现实而颓废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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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越来越健忘了,而且记忆经常混淆不清。前几天我还错以为乩童穿着白袍作法,符水喝起来就像医生开的药方。”
“医生怎么说?”
“他说只能通过什么功能代偿改善,提了一堆CBT、ACT的疗程,叫我都写下来都记下来就是了。妈咪带了本小簿子给我,都写下来了。你看这里写了要替四脚蛇收尸,得快点去做,不然尸体都要腐烂了。”
“……嗯,我尽快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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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完第三次手术,在医院休养的那两周,阿志几乎每隔两天便来探访。他边准备从教会带来的水果,边复述他的义工生活及每日与天父的交流。我现在能够把身边的事物看得比较清楚了;阿志总是衣着整洁,切好的苹果片片工整漂亮,剥好的橙子瓣瓣不带橘筋,唯独他的脸我还是不敢看得太仔细。出院当天适逢阿志轮值无法分身,于是只有母亲单独前来替我办理手续。那很好,毕竟家里的人仍未准备原谅他,无论他的天父说了什么。把细软收拾好时护士走了进来,她先望了望母亲,再看向我,好几次欲言又止。
“请跟我到主治医生诊所一趟,有些报告需要与你过一遍。”
处理好医院的事宜,带着医生的最新消息回到新村村口时,凑巧遇上刚搬回娘家的阿玲。结婚三年,生了两个女儿后阿玲离婚了。原因迂回复杂;丈夫不务正业、家公犯了老人痴呆、家婆天天埋怨她没能给夫家生个儿子。
“医生说这次还是女儿,”她习惯性地眨了眨眼,指向微微隆起的腹部苦笑,“老妈竟然说流掉算了,反正是条走错路的命。”
阿玲与我边聊边走到新村后山,铲泥机正把最后一片山芭推平。我们在新铺的水泥沟渠旁看见一只四脚蛇,它僵直地横亘在黄色警示线上,腹部鼓胀如怀孕的妇人。工地佬很快用铲泥机将它连同杂草一并碾进路基,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四脚蛇尸体似被挤破般嘭地发出巨响,阿玲在旁边轻声说:“以前它们能顺着山芭的树根逃命,现在只能往垄沟里钻。”
看着新铺的柏油路在阳光下发出粘滞的光泽,我突然明白那一天被碾碎的不仅是四脚蛇,不只是走错路的,而是所有没能及时离开的人。也许他们和阿志不是走岔了,只是比世界慢了一步,才会连骨髓都融进了这片沥青里。
“单亲家庭似乎会遗传。”
临分别前,阿玲自嘲般笑了。她母亲、阿姨、妹妹和四个表姐妹,除了没嫁人的全都成了单亲妈妈。听她这么说,松一口气同时我有点愧疚,阿玲婚姻失败或许与遗传无关,而是因为在她结婚那天我们撞死了四脚蛇。虽然阿志会坚持那是阿玲自己走错了路,即使曾经见证亲属们在同一条路上出过意外。
“希望脑瘤不会。”于是我只能摸摸肚子,那样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