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补习中心正式打烊。
拉下卷闸门的时候，浩哲眼睛瞄到长廊转角处，似乎有人在偷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常常这样。
他快步走过去。却发现转角处的电梯位早已空无一人。
夜晚的工厂区格外寂静，来人连脚步声都没有留下就消失，带着几分诡异和神秘。
是谁？浩哲怎么也想不通对方干嘛要每次偷窥自己。是想来打劫的？可打抢这么一间小小的补习社，胃口会不会小了点？
大厦管理层多次发出通告，接下来租金将会上涨30%。“晴天补习中心”面积狭小，连前台都没有，收生人数寥寥无几。要不是靠着点口碑，根本吸引不到人来报名。许多学生在上完一期课程后便走了，听说是转到去其他商场内的大型补习中心去了。
工厂区环境复杂，学生来上课必须承担风险，若不小心被拉进某个厂房内，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说到底，生命还是比成绩重要。
浩哲已经决定不再续租。租金上涨难以经营下去。或许再坚持几个月就要和这里彻底说再见。至于以后，他心里也没有打算。
“晴天补习中心”开业已快五年，来来去去的学生，在浩哲眼里就像走马灯中的小马，充满活力，奋力地向前冲。小马跑了一只又一只，有时灯还亮着，却只剩他独自旋转。
但他一直没有放弃。曾经的初衷，如今仍在。他像一匹跌跌撞撞的中马，前路崎岖，但仍奋勇前行。
立志当老师是浩哲从小的愿望。进大学时，其他男生都抢修科技和工程系，他却选了中文系。
“当老师，路很窄……”妈妈话语委婉。浩哲完全明白其中的失望，这行没出息。
老爸什么都没说看着电视，电视里传来一句戏谑：“生块叉烧也好过生你。”做儿子的感觉出这正是父亲的心里话。
修完本科又报读教育文凭课程，过程如缠脚布般冗长，却没有动摇他的决心。终于，他如愿进入校园，像游鱼入水，畅游在朗朗书声中，扮演着点灯人的角色。
男生们要老师“懂我”，女生们喜欢“欧巴”。他似乎两者兼备，倍受欢迎。
但锋芒太露，总会不小心刺伤别人的眼睛。
新学年开始，主任安排他担任中三G班的华文老师兼班主任。这班是全中三成绩最差的班级，学生成绩不理想，品行也不行，其中还有几位闹事者在学校里“名声显赫”。
送自己进这样的班级自然是主任的精心安排。眼中钉怎么看了都不舒服。最糟糕的是校长还曾经当着对方的面夸奖他，说他是以后“升主任的最佳人选”。给你一班“烂班”，摆明看你怎么死。
但他没有退缩，因为他始终相信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第一堂课，同学们对于他的出现简直视若无睹，继续在那里玩耍嬉闹。
“请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浩哲站在讲台前大声呼叫学生安静。
没人理会。
他只好提高音量再喊：“不想回座位的，马上到门口罚站。我会当你们今天没来上课。”
学生们嘘声连连，不情不愿地回到座位。其中一个男生，是走到了座位边，屁股却朝后面的桌子坐了上去，翘起二郎腿悠哉晃着。
“林家宝！你给我下来！”
“老师，你叫我们回座位，我的座位就是这张桌子。”林家宝神气回应，脸上挂着轻佻表情。
教室里顿时爆发哄堂大笑，还有人猛拍桌子，像是在给他鼓掌助威。
浩哲认识林家宝，是因为他去年曾经把一位同学扔进大垃圾桶里戏弄。事件发生在校园里，消息急速传开，老师们都对这位同学“另眼相看”。
“噢，我还不知道原来这是你的“座位”，好啊！”浩哲淡淡地说，拿起平板电脑开始点名，唯独刻意跳过林家宝的名字。
“老师，你忘了点林家宝的名字。”一位女生提醒着。
“我们班上有这位同学吗？”浩哲看也不看林家宝一眼。
大家一阵愕然。
原本最爱引人注目的他，竟然被老师“无视”，根本就是羞辱。
林家宝猛地踢开前方的椅子，跳了出来，气冲冲地走出课室。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追着他的背影，包括浩哲在内。一时间空气凝固，大家都有点失措。原本以为挑衅老师能激起一场激烈对抗，情势越闹越大，才够热闹，够“刺激”。可如今，游戏规则突然被改变，谁知道该怎么继续？
林家宝走了就没有再回来。
浩哲决定隔天去做家访，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
傍晚，他在小贩中心解决了晚餐，正打算回家，忽然在对街看到了林家宝。只见他一人站着，不时东张西望，似乎在等人。
浩哲起了好奇心，决定悄悄跟过去看看。才走没几步，就发现几个少年也朝林家宝的方向快步逼近。
不对劲。
林家宝觉察到了，即刻回身朝小巷跑。但太迟了，几个人扑了上去就是一轮拳打脚踢。情势对家宝极为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红色水桶从旁飞了过来，砸中其中一人，节奏乱了，惹事的人被吓到，竟一窝蜂跑了。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浩哲紧张趋近，俯下身子。
“为什么……是你？”林家宝愣住了，出现的竟然是级任老师？
“幸好我来得及，不然……”浩哲松了口气。
“不用你假好心。”林家宝满脸倔强，挣扎着站起，扶着墙想走，却没走几步就痛呼出声。
裤脚破了，膝盖正汩汩流血。
“我陪你回家。”
“不要。”林家宝就是一脸的不领情。
“那你在这里别乱动，我去给你买药布。”浩哲看了一眼街口，不远就有间迷你超市，应该可以买到消毒药水和胶布。
但等他买了东西回来，后巷早已空无一人。
他知道林家宝没有要接受他的好意。或许还在为上课时不点他的名字耿耿于怀。但其实他那么做，只是想让这位目中无人的孩子，体会一次“被忽视”的滋味。一个人若不懂得尊重别人，又怎能期待被尊重呢？
林家宝“人间蒸发”了好几天才重新出现，眼角的瘀青还没有散去，可见当天伤得不轻。性格倒是继续拽拽的，依然目中无人。
倒是某次两人在学校长廊擦肩而过，浩哲读到了对方眼里释放着微量的善意。
学生是可以改造的，只是需要时间。
至于另一位问题女生莫心雨，她那头长发在班上不断引来争议。上课时，她总会无缘无故把头发披下来，还故意左右甩动，影响后面同学的视线。
“心雨，上课不把头发扎好，小心会被剪掉。”浩哲已经说过无数次，这次更带着警告。
“老师，你敢剪我的头发？”莫心雨眨着灵动的大眼睛，带着几分挑衅地望着他。
“违规就要接受处罚。”浩哲婉转地回应。
“老师，剪她的头发！剪她的头发！”几个男同学开始起哄，兴奋地喊着。
看热闹的情绪被拨弄着，仿佛点燃着每一寸神经。
“下课到办公室来见我。”浩哲冷冷地说。他在意的不是头发，而是纪律。
莫心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随手把头发胡乱盘起，嘴里不断嘀咕，像在诅咒。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重重的雨。等莫心雨从办公室离开，浩哲无意间看见林家宝正撑着伞等她，最后默默地护着心雨一起离去。看得出女生心情极差，一路都在发脾气，男生不断哄着。两人撑着一把小伞，就像一对小情侣，渐渐没入雨帘中。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浩哲发现“一对宝贝”双双缺席，问了其他学生，没有人知道原因。他心里忐忑，总感觉有些事将要发生。
还没下课，他就接到通知说校长要见他。
当浩哲走进会客室，空气瞬间凝结。校长、训育主任、莫心雨，还有一对中年夫妇正等着他。
“宋老师，有学生投诉你私自剪了她的头发，我们想听听你的解释。”校长开门见山。
浩哲这时才注意到莫心雨的头发，前额的一撮被剪得参差不齐，明显不自然。
“我没剪她的头发。”浩哲立马否认。
“但她说是你昨天在办公室强行帮她剪的。”训育主任补上了话。
“我求你不要，你还是硬要剪，老师，你为什么那么残忍！”莫心雨“哇”地大哭，哭声撕裂了气氛，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浩哲。
“我们承认，心雨很叛逆，上课不绑头发是她不对，但老师怎么可以动用私刑，随便就剪学生的头发。”做父亲的怒不可遏。
“她昨天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后来我们才知道真相。剪头发事小，但对她的自尊心伤害非常大。”做母亲的语带哽咽，脸上满是心疼。
“你们学校的老师都是这样无法无天的吗？”父亲的责问又转向校长。
“我真的没动过她的头发。”浩哲辩解，“昨天下午我确实叫她去办公室见我，但也只是训斥了几句，就让她离开了。”
“那你记得，当时办公室里还有什么人吗？”训育主任向他抛来一个提醒的目光。
“我的座位在角落，当时……邻座的老师们都不在，我也没有注意到有其他人。”现在回想，印象确实模糊。
“可是她去见你的时候头发好好的，出来就变了样，这可是有人证明的。”心雨母亲冷静地说。
“有人证明？”浩哲一愣，事情远比他想得复杂。
“叫他进来。”校长向训育主任使了个眼色。
浩哲想起了那个守候在门口的男生。不出所料，带进来的人就是林家宝。
“把你当时看到的情况再说一遍。”训育主任拍拍男生的肩膀。
“老师，不是我要出卖你。”林家宝看向浩哲，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在办公室等心雨出来，就看到她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我问她谁剪的，她说是宋老师。”
“你确定她出来的时候头发就不一样了？”校长追问了一句。
“是啊，而且在班上，宋老师就说过要剪她的头发，当时全班都听到的。”林家宝点着头，语气坚定。
“林家宝，你干嘛要冤枉老师？”浩哲的声音颤了。为什么这两个学生要联手对付自己。我和他们有仇吗？
“宋老师，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绪。”校长出声制止。
“这件事，学校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心雨父亲提高了音量，“否则，我们会直接投诉到教育部去……校长，我们等你的处理。”
“像这样的老师，留在学校只会误人子弟。”母亲冷冷补了一句，语气咄咄逼人。
“这件事学校一定会查清楚，放心吧，我会亲自处理的。”校长脸色铁青，像罩了一口黑锅。
浩哲只感到头昏脑胀，无法接受这一切。
“这件事我也想你解释解释。”主任刚送家长离开，校长又掏出手机，打开一个视频给浩哲看。
画面中，只见浩哲扔出了红色水桶，打中了一个人。
“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我还真……看错人了！”校长摇头，满脸难以置信。
“这件事我可以解释，那时我看到学生被打，一时情急才出手的……”浩哲深切明白此刻所有的事都会被越描越黑，但他还是选择不说出自己当时救的是林家宝。
“视频不知道是谁传过来的，但既然会传到我这里，就表示在外面也可能已经传开了。老师用这种方式“处理”学生的问题，外人会怎么看？”
“校长，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两件事情同时发生，都针对我！” 浩哲试图抗辩，“我承认丢水桶是我一时冲动，但剪头发的事，我真的没有做。”
“你的人证呢？找不到证人，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校长猛地呼气，“学校事务已经够多了，还来添乱！”
调查行动才刚开始，校园星火已经燎原。班上同学也纷纷证实宋老师曾经说过要剪莫心雨头发的话。而“案发现场”却始终找不到另外一双眼睛。
浩哲暂时被调离3G班，也不再当级任老师。身份开始被闲赋。大家都在课堂里面上课，浩哲竟然可以一个人无聊的走在长廊上，像空气般存活着。课室里的人都没有向他抛来任何关注的眼神。
环境不容于自己，要转校校长又说事件还没弄清楚不易轻率逃离。还有什么路可走呢？他只好冲动地递上辞呈。
那不是向事件妥协，浩哲只是不能接受“被消失”的感觉。
开补习班，是两年后的决定。虽然风波早已过去，但有些地方是回不去了。他只能用另类的方式继续他的点灯梦。
晚上9点，送走最后一名学生，他特意让室内亮着灯光，人却溜了出去。
他实在太好奇——那个总在暗中窥视他的人，到底是谁？
就躲在电梯另一边的隐蔽角落吧，视野刚好可以看清来者的身影。
10点不到，电梯门缓缓开启，一双球鞋走了出来，身影轻快地朝补习中心方向走去。来到一处拐角，又悄悄探头张望。
年轻的身影，干净的榴梿头，背影挺拔健康，实在看不出是谁，倒也不像熟人。
浩哲蹑手蹑脚地趋近，站到那人身后，忽然一把拍了他肩膀。
对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四只眼睛对上的一瞬间，浩哲还没认出是谁，对方已经喊了一声“老师，你好！”
声音和语气让浩哲脑海里即刻“叮”地一响。
“林家宝！”
“老师，你还认得我！” 男生顿时像孩子般兴奋着，手舞足蹈，话在嘴边转来转去，却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
“干嘛跑来偷窥我？”这个昔日害浩哲丢饭碗的学生，难道又有坏主意？
“老师，我是……要来跟你说对不起的。”林家宝忽然一脸严肃，鼓起勇气开口。
浩哲怔住了。
“当年，是我和心雨害了你，我们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么大，本以为只是个玩笑，让你吃点苦头，没想到最后……”
“没想到老师最后竟要辞职。”回想当年那件旧事，心还会隐隐作痛。
“后来我们都后悔了，可是，如果说出真相就会被罚，还会被记过，我们害怕……”林家宝低下头，满脸愧疚。
“可你为什么要害我？”浩哲终于问出心里一直的疑惑。
“因为……我当时喜欢心雨。” 林家宝抬起头，语气诚恳，“她是我心爱的女人，为了她，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后来还有一个视频……”
当时的视频似乎始终没有流传出去，就停留在校长的手机里。
“那是心雨拍的，那天我们约了见面，她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你用水桶扔那班家伙就拍了下来。”
“你知道你们害老师罪上加罪吗？”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内疚。但是你离开了学校，我们又找不到你。直到前两个月我帮朋友搬货，竟然看见你在补习中心。我好高兴，终于可以亲口和你说对不起了，可是……”
“可是你还是拖到现在才出现，说明你根本没诚意。”浩哲故意叹气。
“是我没胆量，我怕……你不原谅我，其实，我一直在找一个‘对’的时间。”林家宝表情真挚，看来确实在说真心话。
“老师，你会原谅我吗？”林家宝又诺诺地问了一句。
“你说呢？”浩哲故意板起脸孔。
“你一定会的。”林家宝毫不迟疑。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小气的人。” 林家宝得意一笑，“在我眼里，宋老师从来不会记仇。”
浩哲打从心里笑了出来，眼中泛起一丝感动。五年前的冤屈，终于找到“证人”。
“说道歉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女朋友’呢？”
“女朋友？”家宝一时会意不过来，“喔，你说莫心雨？我们很快就分手了，离开学校后听说她结婚，还当了妈妈。”
“这么快！”浩哲也感意外。
“老师，都五年了！”在对方的世界里，已经从少年晋级到青年，五年确实是不短的时间。
“看你这个样子，在当兵？”
“我现在是国民服役军人！”林家宝摸摸自己的榴梿头，神气地说。
谁说孺子不可教，看着林家宝的转变，浩哲忽然觉得，也许每个学生都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成长、蜕变。
“老师，你这里请人吗？以后我可以来当助教。”
“你中四的华文考几分？”
“F9啦。”
“什么，你又想来害老师，砸我的招牌！”
“我当完兵后会努力读书的。”
寂静的工厂大楼，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长廊间回荡，不断产生柔和回音……
晴天补习中心，或许还可以办下去，浩哲突然这样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