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来一位90岁老人家,诗心未老,依然边走边吟。时间是个好东西,落入诗人手里就会变魔术。附识说 : 小小一台电器,竟能在黑暗里挪动乾坤,玩人于股掌之上。老人家是在看电视吗,或者手机视频?置身虚拟之境,漂泊海上,又穿云进入山中,问白鹤,身在何方。可题目分明标示“城居”,原来老人家往返于“虚”与“实”之间;他回到从前,从前见识过的物和人,到过的地方。记忆是个好东西,落入时间的手里会生出新的意义。
周粲站在“时间”之外看距离,杂吟六帖,一点都不老气横秋,也不颓丧,反而给予诗作“理外之别趣”。
第一首回忆自己“梦游一般/来到一个漂流的岛上”。看见的画面对长久定居于城市的我们大家,简直如童话世界。满天星星陪你说说话,月亮在水中彩绘,鱿鱼们低声唱歌,波涛喋喋不休讲着陈年的故事。用浅白的语言,写平凡的事物,新鲜有趣。孩子们都张大嘴巴还想听下去。可惜那个“漂流的岛”倏地不见了。对有点年纪的人来说,那个“漂流的岛”曾经那么真实的存在,却又那么难以捕捉。“漂流的岛”不一定要实指哪个地方,我们的祖先漂洋过海到南洋,各有落脚处,安家立业。“漂流”暗示时间的流动,人的流动,事物的流动,这个世界不也在不停息的流动?“岛”是个意象,常常拿来隐喻人的处境和心境?“如何有朝一日”是隐藏于诗中的警句,对照来读,就明白老人家何以要敲锣打鼓去寻找那个曾经的我,又何以寻找不到从前如此真实存在过的时间。
山,稳如磐石。入得山来却发现“层峦叠嶂” 都失去踪影。老人家发觉自己都被蒙蔽了,于是问云问雾,这是为了增加诗趣,更重要是引出一只鹤,鹤给了提示。周粲说,那只鹤头也不回地“遁入空濛”。“空濛”是自然界一种缥缈迷茫的境况,苏轼诗“水光潋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苏东坡显然陶醉于景色中,谢朓诗:“空濛如轻雾,散漫似轻埃。”则有身如草芥之叹。周粲诗里那个老人家恐也豁然警觉,念天地之悠悠,我不过是随风而逝的一粒尘埃。
所以接着第三首的小题是“一目了然”。连山和水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每天走的路就更辨认不出。周粲突出路之“短”,对照“如何有朝一日”来读,话里有话。伤感是无以避免的吧,可周粲用一个蛮有兴味的方式来表达:“路变收缩的龟颈/短得叫人伤心”,令人一噱,伤心也淡化了。
第四首出现“我”。“我”收集无数的猫头鹰,因为材质多样,型款有异,叫声就各不相同,甚至能模拟泥土的声响或陶瓷一般的美妙。最欢喜是,它们“族群虽有别/却从不兵戎相见”。“我”是周粲夫子自道?周粲确实有收集猫头鹰的爱好,有个时期,笔者和周粲在教育部课程编写组共事,办公室比邻是植物园,早上他在园内散步,拾得一种树的种子,椭圆形状,彩笔稍加描绘便栩栩一个猫头鹰的脸庞,摆在办公桌上供欣赏。这些猫头鹰相伴半个世纪,“如何有朝一日”说舍弃就舍弃?
周粲没有陷入烦恼,反而敞开胸膛,天长地久让你们自由飞翔。这组诗来到这里忽然天高气爽,再无关隘。请看:
直至某个
睡意矇眬的夜
客厅柜子的门一打开
数声呼啸
蓝的天
瞬间成苍山翠谷
而每只猫头鹰
都在其中
无碍地翺翔
文字很浅而天空就此打开。猫头鹰从柜子里呼啸而出,“我”也翱翔于苍山翠谷。
第五首写蝉和白鸽。选择这两件物事是有寄托的。大热天够难受了,偏偏蝉的叫声吵得人不得安宁。这蝉真是顽劣,既“藏身”,又“持续、肆无忌惮”的叫嚣。若你让“叫嚣”扣住就脱不了身。周粲的视角一转,看见白鸽。白鸽“衔着柳条/默不作声地飞过/飞过/蓝得发烫的天空”,白鸽飞过那个大热天,去寻找可以安适地住下来的家,“衔着柳条”是一个重要的暗示,不可忽略。
是的,转移视角便看到不同的景观。回头去看,讨人厌的“蝉”,是否也含有“禅”意?铃木大拙说,禅是教人思维的方法。是的,你以为最不可能的地方偏可能藏有你在寻找的答案。
第六首很好玩,灯一熄又一亮。一熄,“我立即遁身郊野”,似天地之初,蟋蟀倾诉,蛙群击鼓,池塘更加宁静。仰望天空,云涌浪高,海鸥飞翔。可灯一亮又回到现实,“懒洋洋一个我/仍躺在客厅沙发上”。放进“如何有朝一日”的语境里去读,一熄一亮之间或也有潜台词。这组诗之奥妙正在于黏着了又放开,读的时候各有体会。
虽是杂吟,六帖其实顺着时序写,暗示人生到了某个阶段的观感和体悟。周粲先生打开心境,跟着打开语言和视野,打开意境。年已九秩晋一,而浮想联翩,心情开阔而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