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沽湖的冬,总是来得比城市更早一些。风从格姆女神山上吹来,轻柔却带着透骨的寒意,掠过一望无际的草海,吹皱了湖面,也吹醒了走婚桥上的回忆。
桥斜卧在芦苇之间,老木泛白,新板生光,晨雾弥漫时仿佛浮在半空,如梦似幻。桥两端的芦苇此时正由金转白,纤细如丝,微风一起,便如千万身着白衣的女子轻舞低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诉说着某段被遗忘的情事。
她叫阿瑾 ,是草海深处古老摩梭村落的一位女子,生得清秀脱俗,眼如秋水,唇红齿白。她是村中最会唱山歌的姑娘,却也是最冷淡于情的一个。她从小听着外婆讲走婚桥的旧事,听母亲轻唱古调,“男不娶,女不嫁”的自由恋爱制度早已渗入她的骨血。她曾坚定地对姐妹说,走婚的女子,是风,是云,是不属于谁的溪水。她不信“白首偕老”,也从未向往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直到那年深秋,他来到了湖畔。
沈归是个画旅四方的男子,身形清瘦,衣着简素,眉目带笑,不动声色地温柔。他背着画具,在桥头写生,一笔一笔描摹湖光山色。初见阿瑾那日,他正蹲在芦苇丛边画桥,画中却落了一个站在桥头抬头唱歌的女子。那人便是她。她走过去,笑问他:“你画的,可是我?”
他抬头,眼中似有水光荡漾:“不是你,是桥魂。”
她笑得像风吹过草海,不再说话。自此之后,他每日都来画。画她斜倚桥栏,画她剪芦为灯,画她望月轻唱。他不似别的游客多言,只静静地坐着,听她唱山歌,听她讲草海的鸟、摩梭的祖母、梦里的红桥与旧情人。
她起初对他并不在意,只当是又一个匆匆过客。可他日复一日地来,耐心地听,温和地笑,仿佛真的愿意将整个湖光山色都刻进画里,也刻进她心里。
他曾问她,是否相信长久的爱情。她抬头看着远山,说:“芦苇年年枯荣,湖水日日变色,你信么?”
他答:“我不信湖水不动,但我信有人在桥头等。”
她心中微颤,却仍不肯承认。她自小接受的是走婚的自由,是夜来夜去的洒脱。她觉得,凡是说要一辈子的情,总是最容易碎。
可人心终究敌不过时光的温柔。他陪她走遍草海的每一片苇荡,陪她在火塘边捻线织绣,在雪夜替她挡风,她病时煮姜汤,她梦中轻语时为她轻掖被角。他不说“爱”,却把温情落在每一个日子里。她开始等他,开始梦里唤他名,甚至在山歌中不自觉地将他的影子唱了进去。
那一夜,湖边初雪,天地皆白。沈归站在桥头等她,手里提着一盏小灯,脚下落满霜雪。她看见他站在芦花飞舞中,心忽然像被芦苇轻轻割开,痛着,却柔软得不忍抗拒。
她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拉起他的手,引他入了自家的花楼。火塘边,他读诗给她听,她听着听着,竟泪湿了眼。他将她拥入怀中,说:“我不知你族的规矩,但我想陪你过一个冬天,看湖面结冰,看草海白头。”
她轻声问:“你会留么?”
他沉默片刻,说:“我想留下,但若你心不肯留我,我便不打扰。”
她没有回答,只用额头轻轻靠在他肩头。那一夜,湖水无声,风息灯暖。她第一次,不再抗拒“留”这个字。
天亮时,他走了,照着摩梭的规矩。他没吵醒她,只在火塘边放下那本抄了她歌谣的小册子,又在门口驻足了片刻。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门框,就像最后一次触碰她;又转头望了望屋内熟睡的她,那一眼深如湖水,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未出口。
他提起画具,脚步缓慢地走出芦花深处,踏上那条来时走婚的桥。他一度停下,仿佛在等什么,也许是她的唤声,也许是一个冲出来拉住他的手。但风穿过整座草海,她没有醒,亦没有追。
阿瑾醒来时,火塘尚温,床头空落。她伸手去摸那还残留他体温的褥垫,又看到那本小册子,指尖一颤,顿时明白了什么。她披衣冲出屋门,奔至桥头,只见湖面晨雾蒸腾,山色遥遥,桥上空无一人。
她站在桥中央,四顾茫然,风穿过芦苇,如低低呜咽。她终究明白,他还是走了,走得温柔,却坚定。
她想唤他名,却发不出声,嗓子哑得像多年的山歌。她想追,却不知追向何方。脚下的木桥坚硬冰冷,每踏一步都像踏进空落的心。
于是她只能站在那里,像桥的另一半,任风吹散发丝,眼中泪意缓缓溢出。
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可他,已经不见。
不见于桥头,不见于芦苇间,不见于清晨的雾,也不见于她自以为看透一切的心底。
她在桥头唱起一首久未唱的山歌:
“草海悠悠水中天,
芦花飞雪是姻缘。
阿夏若来桥上走,
莫忘月下我等眠。”
声音颤抖如风中残叶,随雪飘入湖心。
从那以后,她不再走婚,不再为谁留门。她每日在桥头唱歌,任游人围观,任风吹芦草。她将那夜的温存藏在心底,不言,不诉。
多年后,泸沽湖早已成了热门景点,走婚桥换了新木,芦苇仍生,山色如旧。
某日黄昏,桥上人来人往,播放着一首耳熟能详的歌谣:
“期待着你的回来 我的小宝贝
期待着你的拥抱 我的小宝贝
多么想牵着你的手 躺在那小山坡
静静的听你诉说 你幸福的往事”
歌声穿过人群,响在桥上桥下。远处一对年轻情侣牵手站在桥中央,女孩轻声问:“你知道这桥以前是干嘛的吗?”
男孩点头:“听说以前摩梭人走婚都要从这桥走过,男不娶,女不嫁。”
女孩眨眼笑道:“那我们要走一辈子的桥,好不好?”
他点头,将她的手握紧。
桥下芦苇起舞,湖面微波荡漾。没有人注意到桥的一角,有位老妇静静坐着,身披藏青绣花披风,眼角的皱纹像是流年里未说完的山歌。
她听着《小宝贝》,嘴角缓缓扬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那一夜芦花白,而心,也白了头。
风起时,她轻声哼唱——
“若君归来桥上走,
阿瑾 愿等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