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去岭南后,稍有闲暇便来回于深圳河两岸。依着社交媒体的推荐,得知在北岸更北处客家古村落中藏有一间艺廊,于是乘车前往。
入口藏在公交站的后方,是条后巷,堆满弃置的杂物,逼仄得只通人。来回折返几经寻觅未果,还以为是走错了路,只见一扇银色的铁门开在白墙中,和墙体近乎合一。想要推门进去,铁门却纹丝不动,呼唤几声,遂有年轻女子白衣莲裙前来应门。引入其间,豁然清凉,外界的繁复被完全阻断,内部的物件、材质、颜色、线条乃至光影都被收缩到最简,近乎苛刻。
空间的本体附着在灰白色彩的过渡里,静谧如丝。有些造型颇古的器皿放置其中,带着呼吸的节律,想必是展品了。两位艺术家,一位摄影一位做陶,低调得不露仪容,却用非物质和物质分别记录了晋豫一带的风土与窑史。我不谙艺术,不懂造型和空间的用意,却被室外矩形石台上看似随意陈列的五色黏土吸引。
宝石可以雕刻收藏,原石本身就能激发无尽的想象,然而泥土本身呢?竟也能呈现如此缤纷的颜色。确切的说,这些陈列品是一种介于土、泥和石之间的中间物,有的能被作为釉料,有的则是来自瓷土矿。它们被策展人细心的标明来处:霍州土苍白如甲骨,介休泥深邃似岩页。有一团皲裂的绿色土块,不辨来处。斜对角是一块灰石,层层剥开,里面浸润出如墨迹一般的斑点和铁锈黄。
北土被搬运到南方的古镇,光只是将其暴露在此地的风雨和空气中,便开始变形,延展生命异样的性态。有的本是瓷矿石,却在数周风化后随着硬度下降湿度上升变为土。有的泥土本身反而更为坚固,吸附水气后不是成泥,而是分解成更为细小的石块。一看再看之下,其内部的色彩变化竟能蕴藏着星空一般的奥秘,有的则纯白如山涧的浪花。
懂得它们的艺术家,要在一掠而过的景色中找到这大地的风化物,然后静静观察,便推想出出经过塑性、高温和绘饰后所可能呈现的样子。有些东西,原本还在未能萌发的混沌里,可后来出现的造型、颜色和纹饰都储存其中,这一切都先于物质的拟态而从土石的时候就已开始。然而这自身种子积攒的势能,又何尝不是心中成象的物质的映射呢?是先有了心中的泥土,才找到了风景中的山石。是先有了心中的物质,才看到了外界的物质呢。
我继续穿梭在原物和线条交织而成的维度中。忽然,一块忻州石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被策展人单独挑选出来,用一根极细的钢管支撑,置于成人视线平行的高度,呼唤着人的驻足观看。石头大体是横向拉长的菱型,一拳半大小,方寸之间却是万顷的山势。峰和脉都历历在目,其实不难想象山间更有小径,峰顶有落雪。最为奇特之处是在仿佛深入地底万里的石腹处,透露出鸡血红,进而转为墨黑。是石油?是熔岩?是元素的堆积和物质的转化最终在艺术家的眼中变成了情感的涌动而赋形眼前。一石之上俨然已是整个北中国的群山了。
我所见的北山不多,却总感觉不像南方山脉是大地的精魄,北方山脉更多承接了天的意志,晋北山石少见高大的林木,以尽量浑然的本体迎接着原本就和它一样赤裸的世界。南方林木瘴密,不以株计,一片片地铺排开去的,好无穷尽,而北方山石林木皆历历分明,保有着一种分明的间性。这简直是在本质化了呢。当南山给与我一种抒情的超觉,北山却总是让人遁入情感的内部而无法解脱,因为那是“天”落入凡尘间,汇入历史的血脉里扒筋削骨的给你来看,看到“天”的本体。
好比那年行走在广武段的明长城上,看到山势真的就在关隘前隆起,阻挡北方一望无际的草原;好比那年驱车沿着晋北公路追逐夕阳,一直走到昔年屯垦而成的古堡土墙边,稍稍用力一碰就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是整个边塞的明朝。
眼前的这块一拳大小的石头猛然间就把我带回北山上,让我又一次听见桑干河的流水拨开北面的恒山和南面的五台,兀自吟诵着北方的曲子,把成群的骏马从草原的那头呼唤回来。那隆隆的马蹄声重重地撼击在我的心中,和生活的失意搏斗。两年前,我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研读,如同巨婴一般进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身边的长辈长舒一口气后,就都纷纷在一夜之间老去,仿佛他们一直提着放不下的那口气里才是自己的命。而我呢?在寄居的那座南方城市中看到世间更多的诸种恶业,再加上一些不大不小的挫败,竟然对自己开始怀疑起来,而每每此时就要靠北山来搭救了。
北山在梦里排山倒海地隆起,召唤出写实的幻景,和一些若有若无的故事,将我带离当下的不堪,有时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故事是真实亦或臆想。记得那年入冬应该很晚,山麓上只披上了一层薄雪。雪间有一些土黄的石块带着斑驳的锈红和点点炭黑露出来,像是这大地刚刚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苍蓝苍蓝的天空挂在满是疙瘩的山头,老得不成样子,又恰似一张挂了太久太久的毯子,只需有人站在山脊上用晋北的乡音死命地朝天一吼,它就要整个滑落下来,露出背后的星辰和宇宙。
可晋北的大地不稀罕这块年代久远的毯子,它有自己的念头。要不然,为啥那山坡不陡,偏要沿着缓缓的山麓向下延展,一直延到滹沱岸边?就像人这辈子,原来一出生才是至高的那个点,然后就要一路缓缓地向着某个宿命的地方陨落。可这落终究是绵长的,所以充满温存,这终点终究是水畔,所以不是完全的消亡。要不然,村里的人为啥只要不种地不采沙棘,就仰头看天,生怕大地将自己那千沟万壑的样子永远地映在自己脸上?
可冬天是没有沙棘可采的,一切农事都沉到生活的底部,沉到炕上,沉到炕角叠好的铺盖里去。就在这北山的深处,在人迹罕至的一道长流不息的溪涧边上,散落着几户人家,他们叫这山沟沟里的村子:赤水掌。
没人知道赤水掌是什么时候开始叫赤水掌的,可他们知道自己的祖辈因为那年真的活不下去了,才带了一袋麦种从五台县集合了五家人,一同迁过来。正式迁来之前,他们在溪边的台地上播下了种子,隔年派人来看,种子已成麦,于是知道天无绝人之路,就拖儿带女地来了。
一代代也就这么过,直到韩家的三个儿女都快要到了读书的年龄,村长便知道不能再拖了,于是和自己的媳妇商量着要怎么办。他媳妇是从四川嫁来的,勤劳且善良,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小儿子,因为那年的一个念头,她总觉得对他一辈子愧疚。
五年前,小儿子还在肚子里,韩家就已经很困难了。男人当村长,不但没为自家弄到好处,反倒时常为了解决村里的纷争,自己掏出去的比拿回来的多。本来家里得过且过,结果当了村长,家中反倒一年不如一年。肚子不等人一天天地大起来,两口子没了办法,村里就有人提议索性等娃出来后,把他过寄到他大爷家去。大爷家膝下无子,刚好可续那一门的香火。女人自然是不答应的,而男人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眼看着就又是一年春天了。山里的春天来得晚,孩子生在农历三月夜里,苍老的天木讷得和人一个样,真不知道该给两口子出点儿啥主意,原来它也是没有办法的,心里一急就又给这山里披上一层薄雪,大地又一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是黄昏,男人出来检查鸡圈,看到太阳已落到西山后面,雪色由橙黄而紫红而幽蓝,远远地瞥见村口土地公前沿着石路走上来一个人。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待走近了才从衣着辨认出是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只怕年龄比自己还长些。女人听到外面动静,出来一问,方才知道还是五台县曾与本家同村的赵家的远房亲戚,就把男人叫进了屋。一打听原来五台县的赵家也不行了,来问是否可以投靠过来。可赵家人已于前年搬离了赤水掌,去了更深的山里。女人便叫他暂且留宿一夜,明天启程往山里找去。
三个孩子,一看家里来客,那还得了,吵着闹着轮番找男子玩。女人开始还呵斥几句,后来见着来客也喜欢小孩,就止住。暮春时节,外面依然冷得叫人生厌,山中万物还在冬的寂静里,可山沟里的这一方天地间,竟因为来客而充斥着欢声。一言一语中,这男子得知了韩家的心事,而自己恰好也懂点算命打卦的本事,就要了炕上襁褓中男孩的八字。
余下的便是大家在小说里常听过的那一套了。无非是说这孩子是什么“丙火身旺,伤官生财”的富贵格局,又说青少年时期虽然坎坷些,但中年后土金运至,财库渐丰,晚年亥水调候得力,福禄渐增,总之万万不可给别人。两口子听了,如释重负,一宿无话。
五年后韩家搬离赤水掌前的那个冬天,大爷牵着这个错过的儿子走在回村的山路上。日头还未落下,月已在苍天上显出残影,是新旧交替的时刻。他指着身后那山壁间曲曲折折的路,嘱咐说:“以后你要是还能回来,要记住这路上有几道湾。你走过一道,就在心里默数一道。走完第二十二道的时候,你抬头就能看见赤水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