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踏进滑铁卢街60号四层楼舍,总感觉里头没有一刻、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主楼会客厅里总能见到舞者进进出出地在试舞服裁舞服,舞团几个总监与外来合作伙伴热烈筹划着下一场演出。不时有小朋友蹦跳着从前门进来穿过大厅往后门的课室大楼走去,向经过的每一位导师右手捂住左心房鞠躬道声:“老师好!”
会客厅总还有个独特的背景声,是天花板持续发出的笃笃笃、隆隆隆、喝喝喝……那是二楼礼堂、舞者在勤奋练舞的步伐与吆喝,沉稳刚劲地穿透木制地板传遍整个会客厅。
这幅图景里,总有个身影,轻盈利索地在这栋楼的不同空间里来回穿梭,或指点舞者动作和她尤其重视的“上台的状态与态度”,或参与讨论给三位总监提建议,或与小朋友严厉也温馨的互动——那是聚舞坊的大家长:严众莲。
制作纪录片的大半年里,到聚舞坊做客不下20次了。每一次找严众莲或聚舞坊三位年轻总监采访,都很不容易也总心生愧疚,得让她们在排得满满的日程里挤出时间受访或配合拍摄。但一旦腾出了时间,采访和拍摄需求总能百分百配合,认真做到最好,一如她们对待每一场演出的态度。
第一次与严众莲见面就冒昧向她提出能否跳一两段舞供拍摄,一段是与马来舞蹈家颂·赛依德(Som Said,74岁)共舞,一段是她个人独舞,让片子能留下她的舞姿。
她其实早在1993年就退居幕后,已有二三十年没在舞台上或镜头前跳舞。共舞部分她倒是兴奋地一口答应。颂是她年轻时一起参加国家舞蹈团的伙伴,近50年的莫逆之交了;重现两人当年跳了无数次的Chan Mali Chan,加上聚舞坊一群年轻舞者共舞,是一对老艺术家美好回忆的再现,更是跨代跨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开镜一分钟前犯晕
至于独舞嘛,她面露难色说,几年前动了眼部手术留下后遗症,如今一做甩头等刚劲的动作就容易晕眩。可是她不忍回拒,只要求让长女蔡适吉(现任艺术总监)陪着她跳,也希望把这支舞的拍摄期留到最后,避免“万一受伤反倒扰乱了后续拍摄工作”。
不巧马来舞拍摄当天,严众莲因为彩排时过度认真而影响了视觉。我们正式开拍前她其实很不舒服,但开镜后完全不露声色,风采不逊年轻舞者。这段多元文化融合的新加坡舞蹈收录在片子开场,相信没几个观众看得出来,已经71岁的舞蹈家其实在开镜一分钟前还在犯晕。
到了母女双人舞拍摄,总导演廖捷凯当场决定全程以慢镜头处理,结果舞者和摄制队给了我们多么婉约动人的画面;严众莲独自挥舞着彩绸翩然起舞,为整部片子的最终曲留下何其深远的余韵。
情绪藏起不外露
严众莲的干练与坚毅,在镜头前展露无遗。就像她自己说的,情绪藏起不外露,让团队只看到她的担当。即便是镜头下,也很少看到她开怀大笑,或者为了什么成就沾沾自喜,肩上似乎始终背负着隐形的担子,言谈间总带着过重的谦卑与感恩。
有那么两次,在我们关机了以后,她猝不及防地失声哽咽了。一次是回叙聚舞坊创办初期因为建筑“吃进”公家马路一尺而几乎被迫拆迁,她气急败坏地对着当局哭了起来说:“我有700个学生啊,他们要去哪里上课?!”
另一次就是忆起已故母亲倾注家当支持她重建四层楼艺校,又心疼她说:“太辛苦就不要做了……”
母女间的疼惜
两个女儿蔡适吉(43岁)和蔡宝祯(39岁)谈起母亲其实很心疼。蔡适吉看着摄制组拍摄妈妈清晨练瑜伽的毛片,泣不成声:“很久没看到妈妈在动了,突然感觉妈妈老了很多,可还是很顽强地要把自己的状态保持到最好;因为她还要继续照顾我们,照顾我的孩子,照顾聚舞坊……”
比起姐姐的真性情,蔡宝祯内敛得多,也沉默寡言。问起两姐妹,妈妈去年刚满70岁,有什么话想对她说?蔡宝祯紧抿双唇沉默许久,然后说:“就希望她放慢,然后放下。”语毕,泪水已落。
严众莲在前期采访中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在艺术追求的道路上,我会思考很多问题,所以会更愿意放下。”
其实她早在30年前就已经放下了。放下舞台的光芒,放下从舞蹈艺术创作所获得的满足感;然后退居幕后,扛起了“建设艺术的工作者”身份,在一个搞艺术尤其华族舞蹈不占优势的大环境中勇敢地充当开路人。对她来说,文化艺术的教育与推广,人品气质的培养,是一条永无止境的旅程;更艰难更漫长,也没有止步的一天。
我相信严众莲的内心是快乐富足的。因为她正努力透过聚舞坊的大家庭、透过她个人的三代小家庭,在实现某些社会价值与意义,为文化艺术开拓更宽广的视野与格局。
这位舞蹈家的艺术使命与生命,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