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趐跨过了门槛,进入庙门以后,需要好一阵子,眼睛才渐渐适应昏暗,才逐渐看到了寺庙里的香炉、柱子上的雕刻、天花板上的壁画。

寺庙没有香火,悬挂着的铜钟显然久未响过,看来就算敲上去也是哑的。四处一尘不染,可见依然有人在细心打理,仅管事物都显得破败,却也让人感觉干净舒适。

弥趐从未踏入寺庙。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寺内寂静安详的氛围倒是让她稍稍镇静下来。

弥趐愕然发现有位老婆婆坐在柜台后面,怔怔望着她。弥趐不知老婆婆原来一直都坐在柜台后面,也不知道老婆婆这样望着她究竟望了多久。弥趐举起手,又放下手,张嘴欲打招呼,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站着不动。

老婆婆终于站起来,用嘶哑的声音和弥趐打招呼,说是这座寺庙太久没有香客,难得今天还有人来,真是诸神显灵了。弥趐自然没听过也听不懂婆婆口中所操的方言,于是她开启了耳机里的翻译功能——如今人人都带着翻译耳机,真正实现了无语言障碍的世界。弥趐注意到柜台后面有另一位瘦瘦的老者半躺在椅子上打盹,老人家穿着背心,嘴巴微微张开,没打呼噜,胸口微微缓缓地起伏。

老婆婆又问弥趐,前来寺庙,欲求何事呐。

弥趐迟疑,摇了摇头。

老婆婆自顾自地说,诸神失业已久,如今又可重操旧业,必然欢喜无限,弥趐之所求必会应验。说着说着老婆婆又担心此庙太久没有香火鼎盛繁荣之景了,实在不知诸神究竟是否仍在,且诸神不弹此调久矣也许未必能如以往那般灵验了,但弥趐若有诚信,必能感天动地。

昏暗的神台上供奉好多神像,弥趐一个都不识。这些神像过去也曾被鼎盛香火照耀得清清楚楚,如今却是昏沉沉的样子。

老婆婆自言自语,说是科技取代了神明,近年来人人皆求助于新科技,寺庙已无人问津,大家若有所求,都会去求那个什么“灯”,她老太婆一点也不懂得,她晚年得以以青灯相伴,倒是自在。

弥趐知道,婆婆口中的新科技,是这几年风靡全球的“神灯”。

多年来,商家都在大力推动科技的快速发展,近年来的最新科技玩意儿,被宣传为“接获神意的尖端科技”,商家为其命名“神灯”。

人若有疑虑,可向其求助,寻求启示。“神灯”的功效类似塔罗或掷筊等占卜术,但“神灯”的准确率比任何传统占卜术更高,让世人又惊又喜。“神灯”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其简易的操作方法,而且造型轻巧轻便,玩家只需将“神灯”挂在胸前,让“神灯”连接上他们的脑电波,向“神灯”默默问出自己的疑虑,便可在瞬间获得解答。

“神灯”并不给长篇大论的解答。它在玩家的脑海里呈现简单清晰的意象:所谓“意象”,近于灵感,形式不一,有时是一个音符、一个图像、一把声音、甚至是一抹色彩……对旁人而言未必看得懂的“意象”,对玩家而言,却是明确无比的答案。

商家将“神灯”作为新科技玩物推出市场,因此最先使用“神灯”的是青少年们。他们向“神灯”做各种各样的询问,问自己暗恋的对象是否也喜欢他们、问考试能不能考好成绩、问应该选择哪所大学、问应该去应征哪家公司……少年们玩得不亦乐乎,很快就在全球形成了“神灯效应”。

于是成年人也开始广泛使用“神灯”了:问姻缘、问职业前景、问孩子之前途、问健康状况。后来各领域的人士都开始使用“神灯”,他们问股市、问投资、问市场模式、问国安政策、问外交策略……“神灯”无所不答,给予的占卜也准确异常。

那么多人使用“神灯”,很快就出现了“神灯悖论”:要是两个利益相冲的人或阵营一起使用“神灯”,它该如何给予解答?假如小偷在做案前向“神灯”询问应如何盗窃才不会被捕,而警察则向“神灯”询问该如何才能抓到小偷,那么警察成功了,就证明了“神灯”的失误,小偷成功了,亦意味着“神灯”的失效。那么,“神灯”究竟该让小偷逍遥法外,还是该让警察逮捕小偷?

因此有很多人并不相信“神灯”的能力,他们认为“神灯”的功效被过度渲染了,这世界依然有被逮的小偷、有几十年未破的悬案、有输了战争的国家、有炒股票烧到手指而自尽的人们……可见“神灯”并没有超能力。

也有人提出了强而有力的反驳:“神灯”的占卜结果,仅是提问者(他们坚持“神灯”不是玩具,所以他们也不是“玩家”,而是抱着疑虑向“神灯”求答案的提问者)在使用“神灯”时的那一刻所得到的最佳答案。到了下一分钟——甚至是下一秒钟——情况已有所变化,“神灯”必然会给不一样的答案。假如依然抱持着上一刻获得的答案行事,便无法拥有理想的结果。

也即是说,小偷若使用“神灯”,却依然被警察逮着了,那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时时刻刻询问“神灯”。而警察若一直无法抓到小偷,也可能是因为警察使用“神灯”时,总比小偷慢一步。

如果警察和小偷同时求问于“神灯”,那又如何呢?坚持“神灯”神效的人们认为,时间是重要的因素:严格来说,没人能够“同时”运用神灯,因为时间总在不断流失,那毫秒的微差,就可以决定不同结果。双胞胎如何拥有不同性格不同命运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们认为,若要最好的结果,就必须让“神灯”无时无刻连接上脑电波,无时无刻向“神灯”询问最新结果。

“神灯悖论”始终没有能让大家都满意的解答。世人纷纷扰扰地讨论、激辩、争吵,于是“神灯效应”继续火热。

弥趐记得男友向自己求婚的那一夜。

她立刻说她愿意,毫不犹豫的,根本没有时间询问“神灯”——想也没想过要询问“神灯”。

那一夜,两人的喜悦自然不在话下。隔天早上,她忽然问男友,昨晚求婚时,他怎么显得那么有自信,怎么对她的答案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男友笑说,“神灯”已经向他揭示,求婚结果必然顺利。男友很得意,弥趐注意到,男友胸前挂着的“神灯”正缓缓闪烁着黄色光芒。

弥趐开玩笑说,早知如此,她也该问问“神灯”,才决定是否该答应男友的求婚。男友摇摇头,笑说,他既然已经问了“神灯”,那么“神灯”必然也会给予弥趐相同的答案。无论如何,弥趐必然会答允他的求婚。弥趐扑进男友的怀抱,心里甜甜的。

他们开始筹办婚礼,当然也时时询问“神灯”的意见,婚礼果然进行得很顺利。婚后他们搬进了最理想的房子,两人的事业也如日冲天,他们打算选个日子,问“神灯”该不该有孩子。她的丈夫坚信,是“神灯”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弥趐却时时回想求婚的那一夜。

有天弥趐和丈夫聊起了这个话题,丈夫笑说,他当年向“神灯”询问时,不是问“该不该娶弥趐”——他已下定决心娶弥趐了,他是向“神灯”询问该用什么方式求婚才会让弥趐答应嫁给他。

弥趐笑说,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想问的是,假如当初“神灯”向他揭示“不该娶弥趐”,他会不会因此放弃求婚?

丈夫的眼神闪烁,稍纵即逝。弥趐觉得胸口有点紧绷。

丈夫胸前的“神灯”缓缓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弥趐忽然不确定丈夫是否正在和“神灯”沟通。

丈夫笑了,摇了摇头,伸手抚摸弥趐的头发。弥趐也笑了。丈夫说,别想太多,弥趐也很同意,她抱着丈夫,把脸埋进丈夫的胸膛,只感受到“神灯”的温度。

每当丈夫使用“神灯”,弥趐总不禁思索,“神灯”是“神算”么?是“预言者”么?是“启示者”么?当年的求婚,“神灯”究竟是引导丈夫做出最好的求婚方式,还是准确地预测了弥趐的答案?

“神灯”究竟是预言了——还是操弄着——他们的未来?

许多政治人物开始认为“神灯”是开倒车将人类拉回野蛮时代的工具。人们不再好好听命于政治家,许多人们把自己的一切行为交付“天意”,统治者们失去了绝对权力。好些国家领导禁止人民使用“神灯”,但“神灯”已成了全球人类的生活必需品,这让很多国家领导大伤脑筋。

也有一则新闻,轰动全球:有人向“神灯”请示该不该出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于是向公司请假,公司却不接受那名员工的理由,结果那位员工竟然在上班途中惨遭横祸。那位员工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员工的家属在悲痛中向公司索求赔偿,但因还未有与“神灯”有关的相关法律,于是公司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家属陷入无人可解的困境。

这起事件引发人们讨论不可违抗的命运与自由意识的大命题。有人坚持人类依然拥有自由意识:所有人都可以选择要使用“神灯”或不使用它、所有人都可以决定听从或不听从“神灯”;“神灯”从不给予明确揭示,每一个使用者都可以自由诠释“意象”,创造自己的未来。

有人则认为,那位惨遭横祸的员工就是“命运”与“定数”这回事的最好证明,且无论“神灯”如何揭示命运,人都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他们相信,人没有自由意识,人无法支配自己的生命,“神灯”只是揭露“天书”的神器,并不是帮人改变命运的辅助器。

“神灯”证明了“命运”与“定数”,对一些人们而言,意味着这并非是个混乱且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命运的必然性和确定性让他们觉得心安,他们因此也是“神灯”的热衷拥护者。即使疾病缠身、死亡降临,他们都表示,能够知道自己的命运,使得他们不再像从前那么彷徨。

许多新的信仰纷纷出现了,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新信仰组织把“神灯”称为“照亮新世界的明灯”,宣称人类从此再也不必在未知中摸黑前行了。这个教派迅速扩大,和各个传统宗教组织多次产生巨大冲突。

与此同时,世界各地的自杀率急速飙升。“神灯”显示了命运的不可违抗性,使得许多人们失去了动力。人类愕然发现,命运是一本已经写好了的剧本,“未来”是个假象,人类无法创造任何新的可能。

人类无异于一台依照程序运作的机器。作为命运的玩偶,人类的爱恨情仇是被操控的,人类的生与死不过是预录好了的桥段。命运是一本写好了的剧本,这是宇宙对人类开的残忍玩笑。

“神灯”不是占卜器,而是将全人类判了死刑的刑具。

弥趐在寺庙里烧香,一一膜拜诸神,老婆婆在一旁指引,不断重复,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拜了神,老婆婆哑着喉咙为弥趐介绍求签步骤。她用的词汇尽显生僻,有好些字是弥趐的耳机翻译系统都翻译不出的:先禀神、再请示神明是否允赐签诗、待神明查完问题后允赐签诗、掷筊抽签、再进行解签。

已经是傍晚了,老婆婆愈讲解愈发显得精神奕奕,本来驼着的背似乎稍为直了一些,弥趐竟觉得整座寺庙仿佛比刚才稍微亮了些。

老婆婆好不容易讲解完,才回到柜台后面,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弥趐跪下,先禀神,再请示神明。该向神明问问题时,她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

诸神沉默,静静等着。

好些怪异想法纷至沓来:也许诸神早就不在人间,这不过是一座空庙……倘若世间一切皆已注定,她又何需来此一问……也许“神灯”真是神器,诸神凭此神器为人类解疑释惑,如今神器遗落人间,诸神沦为凡人,那么她又何必求问于凡人……

有了神之力量的世人,终于成了为自己命运解答的神,这不正是人类恒久的向往么。

但这世上为什么仍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人们呢。

她一瞥眼,看见老婆婆半躺在椅子上,垂着头,似乎也睡着了。

恍惚间,弥趐觉得老婆婆睡觉的样子,很像自己丈夫现在的样子。

弥趐的丈夫此刻在医院里。丈夫因车祸而严重脑损伤,丧失意识,近乎脑死。弥趐几乎崩溃—— “神灯”怎么竟然完全没有预示这场意外?

如果“神灯”为丈夫预示了车祸,为什么丈夫不设法避开意外?丈夫是否向弥趐隐瞒了“神灯”的预言?难道“神灯”失灵了?

这几个月来,丈夫的“神灯”竟一直都在发光。医生说,病人脑部已经受到不可逆转的损坏(弥趐觉得医生的用词怪异,说得丈夫好像是一台失灵的机器似的),不可能操作“神灯”,所以“神灯”一定有问题。但丈夫的母亲一口咬定,“神灯”还在运作,就表示儿子还有与“神灯”沟通的能力,因此她坚决要让儿子继续依靠医疗器械维持生命。

这让弥趐陷入了痛苦。丈夫脑死了,丈夫的妹妹觉得应该结束哥哥永久昏迷的状态,认为这是对他最好的安排。母女对峙,互不相让,已经准备上法庭。

弥趐始终不敢使用她的“神灯”。

她把“神灯”收在抽屉里。沉重的疑问—— 该不该结束丈夫的生命、该不该上法庭、该不该替丈夫做生死抉择—— 已缠得她几乎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了,她却始终不敢求问“神灯”。

如果未来已经无法改变,她是不敢也不想知道丈夫的未来。

如果未来还有被改变的可能,她实在不希望借由“神灯”来决定丈夫的未来。

实则“神灯”已经支配了她和她丈夫的一生,所以她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个艰难无比的时刻竟然不愿继续让“神灯”为她——和丈夫——给予适当的启示。

也许是丈夫发光的“神灯”吓着她了。

“神灯”为活着的人服务,遵循活人的意愿给予启示和解答,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如今“神灯”竟然擅自在替丈夫做决定,主动影响着丈夫身边人们的自主意愿,这让弥趐感到极度不安,打从心底对“神灯”生出巨大的恐惧。

这几个月来纠缠着弥趐的所有问题在她脑海中回绕:“神灯”凭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凭什么决定人的生死存亡?“神灯”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把自己的自主能力交托给“神灯”的人们,是否也奉“神灯”为掌控人类生死的神明了?

人类自主决定的能力已经被剥夺了,如今是否也要双手奉上自己生死的权力?

继承了人类一切偏见与盲点的“神灯”,受着人类的膜拜,这难道是人类的命运?

天色已暗。

弥趐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她闭上眼,睁开眼时,发现看不见神台上的神像,看不见膝盖下的蒲团,看不见睡着了的老婆婆和老者。

她伸出手,见不到自己的手指—— 天再黑也不可能漆黑至此。

她感到心里一阵凉意,又闭上了眼,霎那间仿佛置身白昼,四处一片光亮,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一片白茫茫。

弥趐睁开眼,又见眼前一片漆黑。她感觉异样,想叫出声来,却张嘴无声。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这里没有“神灯”。

这大概是整座城里唯一没有“神灯”的所在。

说不定,这是全世界唯一没有“神灯”的所在。

她的丈夫选择让“神灯”支配着他的肉体,选择了这样继续“活着”的方式。此刻,弥趐则是背弃了全人类,在“神灯”力所不及的地方,悄然跪着。

于是她张大双眼,凝视着无底的黑暗。

终于,她闻到了焚香燃尽后散发的余香,也听到了那位老者的鼾声;终于,弥趐感觉自己正渐渐地,正慢慢地,正缓缓地,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