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奶奶”张爱玲仙逝30周年,她的作品依然再版,改编影视作品甚至舞台剧依然上演,人们依然不断引用、误用她的“经典语录”。2025年,当我们阅读、谈起张爱玲时,我们读的、看的是什么?9月8日是张爱玲的忌日,《阅读》版规划张爱玲特辑,邀请“私家张探社”社长林方伟和资深会员余云,以及青年文学爱好者郭毅杰和王璐琼,谈谈他们眼中的张爱玲现象。
林方伟是资深张迷,不但深读张爱玲,在余云口中是“三句不离张爱玲”,连她身边人也没放过,2019年开始钻研张爱玲母亲黄逸梵,在《联合早报》发表专文,一剖张母的南洋踪迹;2021年在第220期《印刻文学生活志》发表《庞大而热情:炎樱在美国》,书写张爱玲闺蜜炎樱。
30年后再谈张爱玲,他想起了《金锁记》的开头。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1995年,余云是《联合早报》副刊《文艺城》编辑,参与了纪念张爱玲特辑的制作,全版集结中国上海、台湾、美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等地的作家、学者和媒体人的印象。林方伟忆述,30年前张爱玲是当红作家,但还不像现在已然成为现象级,甚至是一种显学的作家,当时《小团圆》也还没面世,他只能从她的作品按图索骥,加入一些自己的诠释和理解,写纪念文章。
回看30年前那一版,我们可以看出一些“张爱玲的阅读/误读方法”。引言提到的“再好的夜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夜色”原应为“月色”。标题旁引用了一句语录,写“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自己”,其实那出自张爱玲整理的《炎樱语录》,所以原话来自炎樱,而非张爱玲。余云说,这些小瑕疵都永久留在版面上,但这些误解,恰恰都是印记,留下了30年前他们对张爱玲的认识。
特辑中,受访的夏志清教授形容张爱玲是中国最优秀、重要的作家之一,在近代中国文坛成就非凡,她不仅文字运用好,对人性的了解也深刻透彻。林方伟看来,正是这些评论,让张爱玲从一个通俗小说家,变成一个值得研究的小说家。
初被毒舌的张爱玲吸引
谈起余云最喜欢的张爱玲小说,还真是说不完,比如《封锁》《金锁记》《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小团圆》,以及《第一炉香》都喜欢。如果只能选一本,林方伟心目中最喜欢的则是《小团圆》。
为什么会喜欢张爱玲?林方伟忆述,高中时开始读张爱玲,当时就觉得她的用字太毒辣了。比如《金锁记》写新娘子“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他读的时候便扑哧大笑,心想怎么这个人写得这么狠毒。
他说:“我们有一群人总在讲张爱玲,有次其中一个上海朋友和老公走在街上,看到一个很瘦很瘦的女生,老公就对她说,这个女的瘦得切切没有一盘,明显是受到张爱玲的启发,而我正是被这样毒舌的张爱玲吸引。”
不过,他现在更喜欢张爱玲对人生的洞悉。太追求完美的时候,忽而一刹那,想到张爱玲说的,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因而受到鼓励。
张爱玲还说过:“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林方伟认为,这句话是在约80年前说的,但在当今互联网时代仍然受用。“实际上,这个套在张爱玲身上也很管用,很多人先读到她的金句,或是看了改编作品,才开始读她。”
改编是面对现代读者重要媒介
如果要推选张爱玲的改编作品,林方伟会把李安的《色,戒》放第一位。余云补充,《断背山》原著作者安妮·普露的文字内敛而厉害,被形容是用手思考的作家,写出的字句自带重量,写人物的笔法狂暴、震撼、娴熟,一笔将人物带至边缘,同为李安改编过的原著女作者,张爱玲的一些作品也带有这股力量。
林方伟也提到,《第一炉香》是许鞍华第三次挑战改编张爱玲作品,虽然普遍评价不好,却拍出了她眼中的香港和张爱玲。“里面大量出现船只在海上的画面,其实带有香港即海港的象征性,香港对张爱玲来说,也是人生的几个重要转折点。”张爱玲从上海到香港读书,后来因为打仗回到上海,这些转折成了她的重要创作养分,首篇小说《第一炉香》就设在香港。新中国建立后,她辗转去到美国,也是借由香港这个地方。所以他觉得,许鞍华骨子里,知道香港这个地方对张爱玲的重要性。
新生代文学爱好者郭毅杰则提到,他认识张爱玲,并不是从高中华文文学读本中,而是从电影中,所以影视改编作为面对现代读者的一种媒介,非常重要。他第一次看的张爱玲舞台剧,是香港焦媛实验剧团版本《金锁记》,由许鞍华导演,王安忆编剧,焦媛主演,2017年在滨海艺术中心策划的华艺节上演,他当时还在读中学,在没看过原著的情况下踏入剧场。
郭毅杰对《金锁记》的观感是虐心,并且因为是粤语演出,非常依赖字幕。由此,他想到改编张爱玲作品的舞台剧在香港更为普及,诸如“非常林奕华”、“进念·二十面体”等剧团都改编过,本地华语剧场相对没有这种文学改编传统。“这种书写上海、香港两地的情意结,在本地华文剧场生态中较为罕见。”
他认为,以剧场改编来说,“忠于原著”对没有看过的人来说比较重要,通常是以介绍作品为目的。若是熟知张爱玲的观众,不管怎样,大概都会觉得改编得不够忠诚。像“非常林奕华”的风格,更多要看的是导演想借舞台剧表达什么,更甚于原著想要表达什么。
后来大学念中文系,他对张爱玲有了更深的认识,但他个人比较喜欢张爱玲的散文和短篇小说,没有中长篇小说的过分压抑。
同样毕业自中文系,王璐琼在大学时从文学课和创作课上接触到张爱玲。除了小说,她也看过一些影视改编作品,如《倾城之恋》和《红玫瑰与白玫瑰》。“这两部电影虽然表面上是爱情片,但是我认为张爱玲其实想借爱情来写人性。例如《金锁记》,虽然大部分内容都是在讲曾七巧的婚姻状态,但寓意其实是金钱枷锁。黄金枷锁象征着拜金主义,曹七巧被这种思想束缚,最终走向了疯狂。而且曹七巧的病态心理的形成除了她拜金主义的个性,也包括了传统的男权社会结构。那个时代,女性只作为男性的依附存在。”
王璐琼认为张爱玲的作品背后都有更宏大的主题,而不仅仅是表面的爱情。在众多作品中,她最喜欢《封锁》,认为其中文字有扭曲时间的能力,把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从各方面展开,变得漫长,让读者感受到人物挣扎的心理活动,以及当下故事中微妙的氛围。故事如此结尾:“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这种虚实交错的方式让她对《封锁》印象深刻。
人性书写将人带入深渊
谈到今天仍在读张爱玲的意义,余云认为,经典文学隽永而不会过时,但具体来说,张爱玲写的人性复杂、深刻,而且不是普通的细腻,可以将人带入深渊,甚至到毛骨悚然的地步。“比如说《色,戒》的结尾,那种男女关系变成猎人与猎手的关系,震慑人心。”
余云说:“写小说的人很多,但是她有自己的文体,这很不容易的。其实大部分作家的文字都差不多,只有极少作家创造了自己的文体,而且很难模仿。张爱玲的文字超越了几代作家,而且把流行文学和纯文学,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融合得很好。”
配合本特辑,《联合早报》文学播客《开卷》,也邀请余云和林方伟前来做客,点击链接收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