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和城里,不同的时空里,收纳了我交错的人生光影。

最初在台湾乡下拥有一块土地时,我并不热衷栽种花草。务实的主妇,第一优先是果蔬,短期的、长期的交杂着种,期待收成。花虽养眼,列队在后。草若无药用性,只能垫底。怀春少女的呼吸,早被压扁成书签,我不为花草的美色和香气所诱,实惠至上。

城里的房子拔地而起,台北人把好色之心寄托阳台。外子在世时似乎偏爱绿色,紧邻客厅的阳台是植物的家,也是乐园,黄金葛像顽童,爬铁窗,爬晒衣杆,再倒挂成钩,随风摆荡。铁窗花窗沿、阳台地面,一盆盆芦荟、蕨类、左手香、鱼腥草等等,刻意种的,自来的,全任其生长,竟至成迷你丛林!后来儿子接手勤照拂,绿意盎然更甚从前,白头翁日日结伴来嬉戏,叽叽喳喳好快活,也有鸽子来造窝,繁殖后代。小小阳台,生机勃发,城市居的野趣,不出门也能享有。

后来移居狮城,莳花种草的空间有限。外子空中飞来时,拈花惹草,本色不改。也在门外的狭仄空间,置放几盆树种。我只记得一盆九重葛,两盆巴西铁树,其余的,于今心上了无痕。

先生过世后,最初给他的绿色遗产浇水,曾被我视为麻烦的负担,当时觉得照顾自己已够累了。勉强为之后,感情却在和绿植的相对无言中,滋长了。后来,九重葛的花魂随他而去。至于那两棵巴西铁树,似乎永远处在青春期,总在长个儿,可惜走廊顶端不是辽阔的蓝天,那可是会逼到它头歪脖子斜,扭曲身形的钢筋水泥面啊!于是,我狠心替它们断头,希冀它往横里去发展。岂知这两棵铁树都是硬汉,即使断头之刑加身,还是一心向上。搬家时,我只带走一棵,另一棵负责为新屋主留守空间防线。

两年前,我从南台湾嫂嫂家,带回一棵人参果,苗长及膝,安置在台北家中小阳台。北上后,不见它向上生长,反而左右分叉,像稚童索抱,其中一根枝桠,伸出围栏的铁条外,像要打捞阳光。见状我想,该把它移到土地里,让它天天拥抱阳光。今天7月我返台,台风也连番来,虽不是登陆台北,台北也雨不停。偏在此时,我执意将念想付诸行动。将它截去一枝桠,另一枝桠为方便出行,用尼龙绳捆绑,使与树身平行,再整株连土套进层层塑料袋里,固定在拖车上。待到天晴,立马带它出门。那天却不是我和儿子原本约好的日子。他措手不及,本想就让我自己去进行,想想不妥,路远又久没去的老屋,加上天气不稳,恐怕我这个迷路大王会在路上出状况,只好同行。

果然路上遇雨,而老屋在荒烟蔓草中,找到它时,我们一身狼狈已极。我无怨无悔,就在雨中把人参果种入院中,还把它周围的杂草除净,使它醒目,如鹤立鸡群。希望当杂草再度包围过来时,它够强壮了,无惧养分被分薄。

完成任务,返北去。又是连日雨,虽然中部天气未必与台北同步,我依然担心雨水太多,刚移植的人参果在适应新环境时,抵抗不了雨水的浇灌。

又一日,一早台北放晴,我不声不响,没有惊动儿子,出门搭长途巴士去探望人参果。但见它在潮湿的土地上,冒出点点新芽在树身,真是太欢喜了!这里,每日晨曦会唤醒它,云朵轻盈路过的身影,会诱使它快高长大,去看更广阔的天空吧。我放心了,又在院中进一步清理杂草,还在老屋与它相伴一宿,次日清晨离去,与之天涯各一方了。

我相信,它的韧性日月可鉴,一如我扎根新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