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自诩是二代移民,某日,整理老妈的遗物时,忽然记起一段封尘已久的往事。
超过百多年历史的旧竹脚巴刹,紧挨着蜿蜒曲折的梧槽河,河水缓缓流动不息。岛民逐水而居,从梧槽河邻近的地段,一直到今日的武吉士街一带,百多年前已车水马龙,民居商宅鳞次栉比,是货物聚散和商业兴旺的地区。
据文史工作者李国梁老师,这一带属市区边缘,住了许多船工、拉车夫及三轮车夫,因此,有许多拉车铺和三轮车铺。邻近有妓院娼寮、饮食场所,娱乐天地等等。最古老的庙宇之一顺天宫,雕樑画栋、古色古香、气派非凡,就近在咫尺,是饱经战乱之苦的南来华人祈求心灵慰藉之处。一百多年前,由于家乡连年灾荒,战火频仍,人们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先辈们仗着一腔热血,一条不值钱的命,不顾前路艰险,铤而走险。在九死一生,有去无回的浪潮中,他们前仆后继,只身勇闯南洋讨生活,求生存。中国沿海如广东、福建和潮汕等地,涌来大批居民。
梧槽河这一带,天时地利。寻欢作乐的淘金客,腰缠万贯的梦想家,汇聚于此,加上这里的日本村,是日军买春买醉的好去处。白天热闹喧哗,水泄不通;当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醉生梦死的歌曲在大街小巷流转,热哄哄亮堂堂,人流车流,充斥巷弄。浓妆艳抹的女人,裹着纱笼,一步三摇,真是莺歌燕舞;是男非女的“阿官”(人妖)在闻名已久的“黑街”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是午夜过后猎艳的好时刻;连绵不绝的小食摊、食堂,飘着令人垂涎的香气,吸引出来觅食的老饕。吾友就因午夜出去觅食,而被人叫道:哪里跑来只黑野鸡?
百多年前,新加坡就有人力车(方言:手车)川行。富有的家庭,以及许多缠着小脚,不能抛头露面的太太小姐们,要出门,就会坐人力车。人力车车斗里铺了坐垫,可坐一两个人,为了挡风遮雨,车斗上边装有收放自如的小竹棚,棚与后座之间有一空窗,搭客坐在车里,可浏览周围风景。一些讲究的人力车,还会在空窗前垂挂一块可以卷起来的小帆布。别小看这块毫不起眼的小布块——其实就是今天的十字布。十字布上可以绣上各种各样的花鸟鱼虫、树木花草、南洋果菜等等,色彩艳丽,绣工细腻,都是一些手艺精湛的绣娘们的作品。
推算下,曾祖父(方言:老公)就在此时跟着找活路的乡亲过番闯南洋。那时他十来岁,没文化也没钱 ,夜晚寄宿远房亲戚家走廊的帆布床,白天在顺天宫附近打杂做散工。
香火鼎盛的顺天宫,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带来人潮,带来商机。人力车要常常保养维修,那年代,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泥沙路,车过处尘土飞扬。曾祖父学习维修人力车,替车子清理和添油,听说他生意做得红火。几年后,家中替他娶了16岁的曾祖母,过后她到南洋来照顾曾祖父的生活起居。
听说曾祖母识些字,聪慧伶俐,长得娇小玲珑。她会一字不漏背歌册中的唱段,像《杨令婆辩本》《四郎探母》等等戏曲,对潮州歌谣更能倒背如流。她出生以刺绣闻名的家乡——潮州。年纪轻轻,就能绣枕头套、床单、蚊帐等等,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蝴蝶双飞,真是栩栩如生。精湛的潮绣手艺,是乡里姐妹中的佼佼者。
家中有一张我幼年时和曾祖母的合照。她坐在一张高高的梨花木太师椅,我和堂姐立两旁,她一件浆得直挺的浅蓝色合筒衫,宽袖口,半长袖;黑色绸缎宽脚长裤,腋下塞一条绣花小手帕。黑色头套,正中镶颗绿得出油的玉;两条弯弯细细的柳眉,用烧过的火柴棒描得细细弯弯。上下唇中央一点红,是用剪窗花的红纸,沾点水,点在唇中央。她缠着一双小脚,走起来一摇一摆,叫风摆柳。老妈说是那个年代的时尚人。
曾祖母除了手艺好,也有商业头脑。她当起十字布绣娘。由于手工细致,配色新颖,构图精美,得到车主们的赞赏。活越接越多,自己忙不过来,便把活分给其他绣娘,她手下约有十来个心灵手巧的帮工,她则常常在潮汕和星洲两地来回奔走,采买丝线布料及一切所需用品。
曾祖母育有四个儿子。祖父排行老三,只有我们这一血脉开枝散叶,其他叔伯都没生养。在新加坡挣了钱后,她回家乡盖房子,替儿子娶媳妇。那时,时局不好,她担心两个孙儿安危,嘱咐三媳妇带孙儿回家乡,她则留下来继续她的生意。一日,家乡有人来,告诉曾祖母说:你在这里忙着赚钱,你家快闹出人命了。
曾祖母听后,忙放下生意匆匆赶回乡下。原来家中未能生养的妯娌们,见祖母带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回来,一时妒火中烧,百般刁难。在众妯娌的欺凌下,刚生产不久的祖母要挑水做饭,劈柴养家畜,从此,种下病根。曾祖母回乡后,和家人团聚,也就留下来享受天伦。后来曾祖父因健康问题,回乡养老,把年仅八岁的老爸,送到南洋陪伴祖父和一个姐姐。老爸在19岁那年,回乡娶了老妈。隔年再次回到南洋。那时,战争爆发,曾祖父的生意丢了,祖父失去了生意,爱上杯中物。老爸从此就撑起一个家族的生计,胼手胝足,牵肠挂肚的是家乡的家人。一辈子的信念就是返回故里。可惜,事与愿违,世道莫测变幻,家乡却在飘渺云深处 。直到他去世,未曾踏上归乡路。许多年后,他才搁下执念,重新觅得“此心安处”。
曾祖母极其疼我,每天由我请她吃饭,有一天我照常去请她,她说:我要死了,不吃了。我傻里傻气地回到餐桌前,一字不漏说一遍。长辈一听,连忙跑到她的寝室,此时她已驾鹤西归,那年她82岁,我四岁。
悠悠岁月,时光荏苒,百多年的光阴,只在弹指间。追本溯源,寻根探本;惊讶发现,我家祖辈在百多年前已像其他族群一样落户狮城,在岛国这片土地上留下足迹,开花结果,让后辈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