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嗡鸣在机舱里弥漫,循环空气散发出飞行的独特味道,液晶屏在最后一格电量耗尽后,冷漠地黑了下去。男人合上笔记本电脑,揉了揉太阳穴,指腹被金框眼镜压出浅浅的红印。

飞机猛地颠簸了一下,广播喇叭传来机长平稳的嗓音,知会乘客航班遭遇恶劣天气陷入盲区,暂时无法使用网络服务。邻座女孩的食指在手机上狂点了几下,屏幕上那个不断转圈的Wi-Fi连接图标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劳。女孩像泄了气的人偶,深深陷入座位,一声轻啧隔着口罩传出。

“现在的年轻人,一离网就像没了魂。”男人轻笑着把笔记本放到前方的收纳袋里。女孩侧头斜看了他一眼,有些防备。注意到后,男人摆了摆手:“放心,我不是来搭讪的怪叔叔。再说,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

“你已经搭上了,”女孩小声说,“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几岁?”

“你袋子上有校徽。挺好的学校,我曾想过让女儿去申请。“

“那你女儿现在哪?”

寂静自男人的茫然中扩散,一时间他竟然记不起女儿的学校;甚至,她毕业了吗?只好转了个话题:“你到哪去?”

“北岛。”

“哦,得转机。去旅游?”

“去外婆家;我妈生病了,在那休养。”

“你父亲也在北岛?”

“他?呵……” 女孩苦笑,“他总忙,连入院那天都没出现,只会隔空安排和发短信。搞不好连我妈回娘家休养也不知道。”

“说得太夸张啦!而且工作嘛,身不由己。”

“对,过滤电话和短信是身不由己,把家当充电站是身不由己,永远有比家人更重要的事也是身不由己。”

“你们年轻人也有责任,”男人试图为工作狂同志扳回一城,“机不离手,眼神都不会从屏幕上移开,难得在家吃饭也只能看到女儿那黑黑的脑门,都记不住她长成什么样了。你说这是父母不愿投入,还是儿女不想沟通?”

“呵……我也记不清我爸长什么样啊!他回来时我都睡了,早上出门已不见人,即便在家也是电话短信响个不停,把脸都埋到笔记本电脑里。”

“反正你们这一代,即使在家人身边也会上网申诉寂寞。”

“那是因为你们以前没网!”

机舱内气温骤降,声音凝固,只剩引擎的轰鸣在敲打耳膜。女孩别过脸望向窗外的铅灰色云层,那里包裹着两人的沉默与尴尬。飞机开始降低巡航高度,空服员推着回收车经过,礼貌的询问和提醒打破了那层坚冰。

“女儿不理你,你也不主动?”

“不是没努力。”男人的语气缓和下来,“有几次特意空出时间想和她聊聊人生规划,回应的却是后脑勺和一句你不懂。我也希望她有心事时能找爸爸商量啊!”

“你跟她说了吗?”

“当然没说;说出来很丢人。”

“你现在不也跟我说了?”

男人怔了怔,然后笑出声,“你是陌生人,陌生人不会记得这些尴尬事。”

女孩也笑了,“外婆说,人对陌生人最坦率,对身边人最封闭。”

客服广播传来降落通知,机舱里顿时响起一阵窸窣整理声。安全带扣的轻响此起彼伏,压抑已久的躁动弥漫开来。机身开始倾斜,城市的烟火透过舷窗,由稀疏的星光逐渐汇聚成璀璨的灯海。

“我也想过他是不是有说不出的话,后来就不想了。好几回开夜车,碰上他还在客厅工作或看球赛,也不见他有想要和我聊天的意愿。”

“他只是不懂该怎么开口表达。”

何况父亲也是人,偶尔也需要个人时间,男人心里暗忖。

“你就那么肯定?”

男人轻轻耸肩,“我也经常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沉默在两人之间再次酝酿,其中少了对抗,多了共鸣。他们像两个在各自战场上的败兵,偶然在后方医疗帐篷里相遇,默默地审察对方的伤势。

轮胎重重触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接着是引擎巨大的反推轰鸣。机身猛烈地震颤,向前滑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空服员礼貌呼吁乘客注意安全,保持安坐直至飞机停稳。舱顶的日光灯白得瘆人,安全带信号灯骤然而灭,整个机舱如同解除了封印;乘客迫不及待地起身,头顶行李架噼啪作响,过道上瞬间挤满了人,夹杂着解脱的叹息和催促的低语。女孩站起身,提起书包步出走廊。男人望着那背影,若有所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忘了自我介绍。我妻子也是北岛人,不时会回去逛逛。”

女孩接过名片一看,像见到不可思议的事物,动了动嘴唇。骤然间,机舱里鼎沸的交谈、行李箱的撞击声、空服员礼貌的道别,都急速退去,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周围的乘客拎着行李,像潮水一样绕过如礁石般的两人,从狭窄的过道涌向敞开的出口。信号恢复的那一刻,无数手机铃声错落有致,却没人再去多看一眼。就在这喧嚣的洪流中心,一丝极其微弱破碎的音节从缝隙中艰难地挤了出来。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