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上期)8岁时,曹瀚言果然带着表哥送的速写本,来到住家附近一棵榕树下,望着远处的河景,很认真地画着河边的浮脚屋、木屋、造船厂、火锯厂,河上川行的帆船、舯舡,河岸边的木桐,烂泥堆里的蚯蚓、小螃蟹……

韩泓南洋美专毕业后,去了巴黎半工半读,毕业后一直滞留巴黎,为了维持生计,长期在蒙马特画肖像画,过着浪迹天涯的日子。

瀚言高中毕业后原想也像表哥一样,直接进美专学画,但爸爸坚持要他完成大学教育。瀚言小时候,父亲曾在火锯厂工作,后来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小型木材厂,家境逐渐走向小康。父亲从小失学,瀚言懂得他渴望孩子读书的想法,不忍心让父亲失望,加上爸爸一向脾气火爆,为免他大发雷霆,瀚言最终还是报读了南大地理系。瀚言大学毕业后,有好长一段日子一直就业无门,正好看到广告公司聘请美术员,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去应征。面试时,其中两位面试官质疑他并非美术科班出身,问他为何想到应征美术员这份工作。

瀚言说,他自小爱画,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画,又拿出自己历年获选国庆美展的作品。另一位面试官迟疑了一下,出了题目,要他画幅插画,隔天呈交上来。就这样,曹瀚言凭借多年来练就的绘画功底,谋得了广告公司美术员的职位。

瀚言从小习惯自由创作,养成艺术家我行我素的气息,广告美术员繁琐拉杂的工作内容与流程,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流水线上的一环,叫他难于适应。入职三年后,有位新来的创意总监,十分欣赏他风格清新的广告插画,特别提拔他为美术指导。

瀚言升任美术指导后,仍然无法做得开心。对内,他必须符合创意总监的创意概念,让属下美术员、设计师根据指示去执行;对外,得满足客户所需,一项工作来来回回经过反复修改、加工,直到创意总监拍板,客户满意。

瀚言也不喜欢跟广告客户开会,讨厌比稿,认为比稿是商家对所谓“创意”的巧取与剥削,是同行与同行之间比个你死我活的残酷竞争。

同在一家公司,看着子玫在广告这一行一路扶摇直上,从文案做到创意总监,做成了别人口中的广告女王,而自己多年来一直停留在美术指导这不上不下的职位,瀚言也有不是味道的时候。

那一回,子玫婉转劝说瀚言道,广告这一行,原本就是个替客户构思营销策略,促进商品销售的行业,你就暂时把艺术、画画放在一边吧。

瀚言听了静默无语。这道理,他并非不懂,他只是无法调整心态,无法喜欢这个竞争残酷的行业。

雨蔓与瀚言真正熟络起来是因为那次的乌敏岛之行。那天雨蔓在徒步队脸书群组里看到林亚麟发给组员的信息:

2月9日早上八点半,我们从樟宜码头出发,搭船去乌敏岛徒步/写生,有兴趣的画友,徒步队朋友,欢迎到码头集合,与我们同行,享受外岛风光与往日甘榜情怀。

雨蔓小时候在泉州跟一个老画家学过画,也曾跟随老师到过开元寺、洛阳桥、老西街写生,听说瀚言一群人要到乌敏岛去,重新勾起她对画画的兴趣,又听说乌敏岛至今仍保留自然生态环境,于是也没多做考虑,立刻报名参加。

那天上午,一行人从樟宜尾渡轮中心搭乘渡船,不过15分钟的船程,来到新加坡本岛以东北的岛屿。当天并非周末,小岛游人稀少,仿佛被人遗忘,安静得有点孤寂,与本岛的高楼林立形成强烈对比。

他们先徒步到了称为仄爪哇的海边湿地,一路上看到了大蜥蜴、猴子和犀鸟。适逢退潮时刻,浅滩上除了虾蟹成群,还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海星、海胆、海马,还有,两只站立在礁岩上的苍鹭。

从湿地回来,已过了晌午,他们在岛上小食店吃了简单的午餐,再回到码头附近写生。

那天雨蔓画了临海浮脚屋、小渡头和浅滩上的小船,别有一番淳朴而又淡泊的韵味。瀚言看了画,点点头说,你画出了南洋式“悠然见南山”的感觉。

雨蔓觉得瀚言这形容很有趣,又感到窝心,这正是她想表达的心境,没想到瀚言一语中的,读出了她的心情。

那天两人就像老朋友一样,话题投契,谈笑甚欢。瀚言告诉她,他自1990年代起,常到岛上写生,有时和画友,有时独自一人,希望能以画笔将这淳朴自然的小岛景色留下。

彩霞满天的时候,一群人在码头附近看了日落,约了农历四月十五日再来小岛。林亚麟说,那是乌敏岛一年一度的大日子,百年古庙大伯公庙庆祝大伯公诞,一连几天在岛上开锣演酬神戏。

乌敏岛回来不久,雨蔓听说瀚言辞去广告公司的工作,专事作画,画画之余也收生授课。那时她刚在新加坡完成硕士学位,申请到中学执教,教的是华文。教学半年,雨蔓却感受到学生们学习华文的态度低迷,渐渐感到意兴阑珊,周末时很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听说瀚言收生,也没多想,立刻向他报名。从那时开始,雨蔓每周六下午,到瀚言的画室学画。

瀚言住在梧槽坊一间四房式组屋,他把其中两间房打通,装修成画室。雨蔓每周一次去学画,人还没到,从巴士上可望见梧槽坊那四座色彩缤纷的组屋,分别刷上亮眼的桃红、橘黄、天蓝与草绿色。瀚言有一次对雨蔓说,他喜欢梧槽坊,这里生活方便,楼下银行、诊所、超市、邮政局、佛具店、杂货店、乐器专卖店、咖啡店、小吃店一应俱全,是个很有烟火气的地方,像他小时候住过的火城。

瀚言平时不太说话,极少说自己的喜怒哀乐,教画的时候却尽心尽力,话也多了起来,好像换了一个人。

子玫还没北上的时候,雨蔓偶尔在画室里碰见她。瀚言教画的时候,子玫独自一人在客厅里听音乐、翻杂志。

瀚言爱听古典音乐和老歌,家里收藏了不少多年来陆续买下的黑胶唱片,子玫喜欢西洋歌曲,独自一人在客厅的时候,从瀚言的收藏里选出自己喜欢的歌曲,让歌声轻轻回荡。歌声偶尔从客厅里隐隐飘进画室,雨蔓经常听到同一首歌《史卡博罗市集》(Scarborough Fair),一首旋律空灵优美的英国老民歌。瀚言收藏的是二重唱组合“西蒙与加蓬凯尔”唱的版本,淡淡的哀愁,含蓄地唱着:你要去史卡博罗市集吗?/欧芹、鼠尾草、迷迭香与百里香/请代我问候住在那里的一个人/他曾经是我的真爱……

雨蔓也懂得这首歌,还曾经纳闷于歌词里为何一再出现“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四种香料植物,后来有位朋友告诉她,四种植物象征了爱情、回忆、忠诚与勇气。听这首歌的时候,雨蔓想,歌曲中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否充满痛苦和分离。一句“他曾经是我的真爱”,轻描淡写,如梦如幻。

那天黄昏,子玫也来了。雨蔓上完课后,正值晚饭时间,瀚言提议到梧槽坊楼下咖啡店吃肉骨茶。

雨蔓平日不太吃肉,尤其是大块肉。看到瀚言将排骨蘸上黑酱油,酱油里满满切成粒的小辣椒,又见他将切成块状的油条,泡进肉骨茶汤里,吃得津津有味。

瀚言一边吃,一边说起,童年时代经常跟着父亲,来到附近的柔佛路吃肉骨茶。

瀚言说,柔佛路曾经是条花街,我爸也没有顾忌,就带着我在路边吃肉骨茶。后来一波波城市重建,柔佛路不知何时在新加坡地图消失了,当年路边的肉骨茶摊档也搬上了梧槽坊。

瀚言见雨蔓吃得慢,问道,吃不习惯是吧?停了停,又说,我从小跟着爸爸吃肉骨茶,渐渐地变成一种饮食习惯,也是对食物的记忆。

雨蔓点点头,表示理解。子玫那天不太搭腔,吃得也少,静静地听着瀚言与雨蔓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吃饭。雨蔓没想到,那天之后不久,子玫离开了新加坡,开始了她的魔都岁月。

又过了些年,雨蔓终究彻底厌倦了这里的教学生活,悄悄告别了这个赤道边缘的城市国家。

1990年代初,正要快速崛的中国百业待兴,广告业亦然。嗅觉敏锐的跨国广告公司纷纷涌入这个庞大的新兴市场,全球知名的麦肯广告,奥美集团等跨国广告公司纷纷在中国设立分公司,华人世界一众广告群英更纷纷涌向这个大市场。

那年,子玫代表公司到上海比稿,争取一个新中合资房地产发展项目,第一轮比稿风光入围,本以为接下来稳操胜券,没想到比稿到了最后一轮,公司那个新官上任的创意部总管,自以为是的修改了其中细节,最终,那一次比稿落得个铩羽而归。

那时,子玫开始考虑北上另觅天地。她想,中国的广告业正要起飞,就像她刚入行时的新加坡广告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她心里清楚,周围一些同事、同行,其实也想奔赴这片在世纪末充满冒险与机会的土地,无奈不谙中文,不敢冒然闯荡。她不禁心中暗喜,懂得中文,终于也有了优势。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家跨国广告公司找上她,给了她首席创意总监的聘书,让她负责亚太区业务,条件是长驻上海。子玫把这事说给瀚言听,试探着瀚言是否愿意与她同行,瀚言不置可否。几天后却告诉子玫,他想辞职,不做广告了。

对于瀚言的决定,子玫开始时也感懊恼,但冷静下来后,她问自己,可有恨瀚言的理由?她又不是不了解,多年来瀚言郁郁寡欢,一直想全职画画,却又举棋不定,她理应支持他,就如瀚言不曾阻止她北上发展。

1997年,王子玫离开新加坡的时候,只带着简单的行李飞去上海。她和瀚言的关系就此僵住,没有再进一步,也没人提出分手。

对于瀚言与子玫的关系,雨蔓总是莫测高深,两人长时间天各一方,似已分道扬镳,可旁人看着,又好像剪不断。

雨蔓心里有数,子玫必定疑惑过她与瀚言之间可有情愫?但她从来不问,也不可能问,即便问了,雨蔓也不知如何回答。

雨蔓与瀚言相处融洽,两人有许多共同话题,就像交往多年的朋友,偶尔也交浅言深,说说对艺术与人生的看法。雨蔓曾经想过,她对瀚言的情意,似花非花,似雾非雾,就让它如春梦朝云一般,来去无踪。

雨蔓喜欢瀚言秉性朴实,仿佛不是这大城市里的人。在新加坡的时候,雨蔓每周六下午到梧槽坊学画,下课后师徒俩偶尔一起到楼下吃碗肉骨茶。对于肉骨茶,雨蔓并不特别喜欢,也不会不喜欢。也许,她更喜欢的,是在这家转角咖啡店里,与瀚言各吃一碗热腾腾的肉骨茶的感觉。

新世纪以后,中国广告业发展快速,子玫身怀过去在新加坡练就的一身本事,职场上依然故我,工作认真火爆,在一片欣欣向荣的广告新市场,如鱼得水,在跨国广告公司里,管理着数十人的创意部。

子玫到上海后,和瀚言渐渐少了联系。偶尔发个短信,知道各自安好,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

这天,瀚言带了几个学生从新加坡飞赴江南水乡写生,路经上海的时候,联系上子玫,约了在田子坊碰头。

那是沪上有名的创意园区,座落在一条名叫泰康路的路上。那时,中国许多大城市经历了大拆大建,在一片拆除声中,拆掉不少老建筑和历史遗迹。田子坊保留了上海特有的石库门建筑、弄堂、老厂房,聚集了一群画家、摄影家等在那里设立工作室。

那天他们走进田子坊,在窄窄的里弄里没走多远,不经意间来到了“陈逸飞工作室旧址”。两人都曾经喜欢陈逸飞笔下的周庄古镇《故乡的回忆》,很自然的就逛了进去。两层楼的木质老房子,保留着陈逸飞身前创作的场景,室内一片寂静,底层陈列着画家的一些作品,使用过的颜料、调色板等。二楼曾是陈逸飞工作、休息的地方。想到了陈逸飞的猝然离世,大家在那一刻都有人世无常之感,他们在工作室里静静待了片刻,又默默地走了出来。

两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充满喜悦。 也就在那天下午,子玫告诉瀚言,她已递上辞呈,不久将正式离开广告圈。

瀚言怔了怔,轻声说了句:你还好吧?

子玫沉默了一下,仿佛波澜不惊地对瀚言说,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是公司最高管理层的接班人。但两个月前,他们对我说,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广告创意人,但不擅于管理。

瀚言一下子明白了子玫的心情与决定,默然半响,悄悄转移了话题。

子玫那天面容舒展,状态甚佳,并无落寞的神情。她只是淡淡地告诉瀚言,过去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她一路向前,从不感到疲累,可不知何时开始,她却觉得累了。

子玫沉默了一会,又说,回想起来,我们曾经经历的,是广告业的黄金时代……

瀚言无言以对。他心里清楚,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投入过这一行,哪怕是广告业的黄金时代。离开,对他而言,纯粹是重新找回自己。

秋凉时节,寻常工作日的午后时光,咖啡馆里客人不多,瀚言望向窗外窄窄的弄堂,斑驳的墙壁,隐隐一丝老上海的沧桑,却有一种云淡风轻的感觉。

那天下午,子玫仿佛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不知为何,她一直没向瀚言提起,离开广告界之后,她打算开间画廊,做个策展人。那时,她其实已经想好,她第一个想办的画展,是为瀚言办个大型回顾展,瀚言参加过各类国内外联展,也举办过三次个人画展,但她一直觉得,以曹瀚言的才华,他是被低估了,她要让更多人看到他。

接到瀚言的噩耗,雨蔓人在厦门 ,消息来得突然,简直不可思议。她怔了半天,恍惚间,心里一阵茫然。是子玫发来的讯息,短信里只有几个字:瀚言走了,旧病复发。今天凌晨1点。 

雨蔓想起瀚言告诉过她,他长期患有哮喘病,发作起来胸闷,呼吸困难。雨蔓还曾为此问过Google :哮喘病会致命吗?得到的答案叫她郁闷了许久。

瀚言去世一周年,乌节路一家画廊举办“曹瀚言作品纪念展”,展出70余幅画家历年来新旧作品。举办画展的画廊名为子玫艺术中心。

接到王子玫的电子邀请函,雨蔓有点愕然。心想,子玫什么时候开起画廊?还为瀚言办了这么一场画展。

请柬上有一行字:这是一场画家与城市及时代的对话。又看到画展主题:“火城记忆与加冷往事”。雨蔓想起多年前与一群陌生人在火城徒步的情景。也自那一天起,她和瀚言、子玫开始了20年的交往。事隔多年,那次的徒步,变得有点渺茫。

画展开幕那天,雨蔓特地从泉州飞来新加坡。瀚言画油画、水彩,也画水墨画,他不爱说话,他的画,却静静地说着许多话,述说着时间与空间的变化。雨蔓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了父亲诗歌里的加冷河、梧槽河、运煤的帆船、造船厂、火锯厂,加冷路五角基上的小鸡店、书店、曹家馆、广福古庙、还有那高高的蓝色煤气桶,村子里的浮脚屋,锌板屋、亚答屋,目前难得还留存着的印度教古庙。

画册里子玫的序言彷佛说着瀚言的心事:火城、加冷河畔曾赋于画家曹瀚言创作的灵感。画家8岁时就在表哥韩泓影响下,拿着速写本在住家附近的加冷河、梧槽河边写生,那些早已消失的历史与地理图景,数十年来深深烙印在他脑子里。

曹瀚言的画,并非纯粹怀旧,而是融入历史与地景元素。就好像他的作品风格,融合了写实主义与印象派的特色,技巧多元丰富。

曹瀚言认为,每个时代都有其意义,拆掉或消失掉的都值得记录。他的火城系列,是对历史,对岛屿曾经的生活时空的用心记录……

那天,雨蔓在画廊一角,默默读着画册上子玫的序言,子玫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

两人微笑着打了招呼,子玫说,雨蔓,谢谢你特地飞来。

雨蔓望着子玫说,这次画展,策展得真好,序言也写得好……

子玫笑了笑,说,瀚言这辈子花了太多心思画他记忆中的火城,这次展览一定要办好。

过了半晌,又落寞地说,两年前我本想为瀚言办个回顾展,没想到却办成了纪念展。

雨蔓没有搭腔,心里却想,若不是因为父亲,她不会去了自己没经历过的火城,也不会认识瀚言,这么想着,思念隐隐涌上心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