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必须先从书名讲起,最初最初我就是被赖彦如的中译本书名深深吸引,才会留心这本自然书写。《三千分之一的森林》比原书名“Gathering Moss”更加像一首微小又弘大的诗,更加贴近罗宾·沃尔·基默尔(Robin Wall Kimmerer)研究以及书写这本书的视角,一行诗(uni-verse)可以是一个宇宙,一丛苔藓也可以是一片微型森林。读这本书不时让我错觉自己在读一本诗集,但我为什么要在诗歌和科学之间建造围墙?诗歌和万事万物之间本来就是没有围墙的,无论研究苔藓生态还是研究森林生态,无论从事电影创作还是从事摇滚创作,不也一样必须面对生命各种诘问?每一个跟世界性命相见的人都是诗人。我在《三千分之一的森林》里所感受到的,那种饱满仿若苔藓吸收足够雨水之后那样的生命力,反而是我在那么多诗人的作品里无法感受到的。

英国《卫报》那篇专访称基默尔可能是当今世上唯一知名的苔藓学家。但基默尔并非一觉醒来成为名人,她的粉丝包括2019年凭《树冠上》(The Overstory)获普利策小说家的理察·鲍尔斯(Richard Powers),《三千分之一的森林》是她在2003年出版的第一本书,尽管获得2005年美国自然文学最高荣誉约翰·巴勒斯文学奖 (John Burroughs Medal),似乎没有引起广泛关注。十年后又写了《编织圣草》(Braiding Sweetgrass),获得2014年美国自然文学指标性奖项Sigurd F. Olson自然写作奖,然而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毫无动静,直到2020年疫情期间才忽然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全球销量已经超过50万册,世人才注意到她在17年前出版的《三千分之一的森林》。

赖彦如的中译本把原书名改成更令人着迷的《三千分之一的森林》——谢谢你,赖彦如。(作者提供)
赖彦如的中译本把原书名改成更令人着迷的《三千分之一的森林》——谢谢你,赖彦如。(作者提供)

在基尔默看来,人们之所以会忽然关注她的这两本书,是因为他们置身瘟疫蔓延的时候,大家都渴望跟土地、自然重新连结起来,她称之为“归属感的渴望”,这两本书都刚巧在锁国封城期间为这种归属感打开了一扇门。《三千分之一的森林》的中译本也是在同一年面世,而我也是在同一年发现有人写了一本以苔藓为主角的书,然而要等四年后才终于把这本我念兹在兹的书带回家来,病毒已经成为日常,母亲已经离开人世。2020年7月16日,彼时还在锁国封城期间,我在笔记本里抄下网上读来的这一段节录:“它们到处生长,成为日常景观的一部分,小到让我们浑然不觉。根据植物的语言,或许这说明了它们之于人类家户的角色——微小而不张扬。一旦苔藓消失不见,肯定是我们最怀念的微渺日常。”

到底这本《三千分之一的森林》花了多长时间才写出来?我昵称为“苔藓奶奶”的基尔默没有说明。她只告诉我们,地球上的苔藓有两万两千种。苔藓是地球上最原始的植物。苔藓是植物界的两栖动物,从水生过渡到陆生。苔藓大约只有森林的三千分之一高度。苔藓很小,小是限制,也是力量,苔藓因其小而可以存在于各种生态系。苔藓的存在是地球健康的重要指标。苔藓铺垫在世界的最底层但整个世界的存在有赖于苔藓。每种苔藓在我们为它们命名之前,就已经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名字了,那也就是各别苔藓存在于地球的模样。金发苔会治疗土地。四齿苔会改变性别。大壶苔活在鹿粪上。泥炭苔在古代是印地安人的尿布。我们为苔藓而取的名字并不等同苔藓本身,这些名字只是为了方便我们分类,只是我们对另一种生命表示尊重并尝试建立关系的方式而已。

有人写作是把浩瀚带到我们眼前,但基尔默是在我们眼前放大微渺,苔藓的世界在她诗意充沛如雨林的描述中展现令人惊奇的新次元。全书由19篇散文构成,科学实证为经,生命体悟为纬,她向部落承袭的自然观,则将两者连结起来。我最喜欢第17章《森林向苔藓说谢谢》,整篇文章就是自然界里每一种存在向苔藓说谢谢的祷词。基尔默说故事的视角是一种揉合了人母、苔藓研究学者、北美印地安人后裔多重身份的视角,尝试找回人类和自然的连结,而非假借复育之名盗取自然。这个世界有很多活在边缘的东西,不是我们无法看到,而是我们不愿意看。关键不在于肉眼的物理限制,在于心的开放程度。这本书是基尔默和苔藓的对话,是科学家的知识和原住民的智慧的对话,是客观实证和主观体悟的对话,是微渺和广袤的对话,是过去和未来的对话。

苔藓从来不是主角,它们活在我们的视而不见里,安于边角,安于缝隙,依附在树根上,匍匐在石阶上,微小,安静,不起眼是苔藓的模样,不张扬是苔藓的声音。也似乎唯有在京都,苔藓才会成为人们看重并珍惜的对象,甚至比春天的樱花和秋天的枫叶更加让我着迷。基尔默以苔藓作为主角写了这样的一本书,光是这点就已经足够令偏爱苔藓的我动容。这是基尔默为苔藓而写,也是为我们而写的,一份贵重礼物。她让苔藓说自己的故事,她让我们透过苔藓理解这个世界,理解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位置,理解我们自己。而我之所以决定写这篇东西,除了亟欲与人分享这样一本迷人的书,也是为了向基尔默及其译者赖彦如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