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岛上神庙慈严宫的庆神诞的热闹与喧嚣已落幕,大直弄渔村这个孤岛显然已经恢复了孤寂与冷清。码头没船、垂钓人绝迹、木桥走道上失去人踪,泥滩上软脚蟹弹涂鱼也销声匿迹。神诞曲终人散,散落在路上、岸边、神庙广场上尽是冥纸灰、烧剩的香支、水果贡品、腐坏的糕点,还有彩旗,当然还有围绕着的觅食的野狗野猫和海鸟徘徊不去。
角头咖啡店,还滞留着寥寥落落的香客与岛民,在等候最后一轮渡船!
过番婆告别了一年一度的神诞盛宴,孤寂地拄着手杖,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老家。老家在港尾,蜿蜿蜒蜒有好长的一段路。木桥年久破烂失修,她走得很慢,走得小心翼翼,免得掉进窟窿。海风腊腊地吹,红树林腊腊地抵御着海风,默默守护海岸线的使命。沿途可见停泊在河岸边的一艘艘渔船,有大型的拖网船,有小型的舯舡,经受着风吹雨打,船身已破破漏漏,斑斑驳驳!渔网被遗弃搁在甲板上,纠纠缠缠,也没有人管。海鸥也不再尾随船尾,仿佛知晓觅食无望,都弃船而去了。船主去了哪里?舵工去了哪里?拖网的渔民又去了哪儿呢?
触目惊心的是,沿途所见,渔村的房子,也十室九空。
潮水拍岸,一下比一下猛烈……
“走了,都走了。”过番婆喃喃念着。
就像弃了渔船,不再跟随桅杆而飞的鸥群!
就像离弃寒冷,南非的候鸟!
她走到家面前,赫然见到两个年轻人在等候,一男一女。
两人背着相机,四处拍照,一人还拿着纸笔和小型录音机。
“阿婆,您好。”
“我是XX报的记者。”
二
录音机按下钮,纸笔也就绪。
年轻记者们的访问开始了。
这是第几次的访问?过番婆也忘了,总之,各家报馆,各种社媒,还有电视台,凡要上大直弄渔岛采访的,都会找上门!找上过番婆。何以这样呢?因为岛民绝大部分都弃家搬走了,离开大直弄渔村了。要访问,也只能找到这个被戏谑为“大直弄最后的岛民”的过番婆了。
过番婆当然不叫过番婆,而是叫郭莲花。
“你还是叫我过番婆吧!你们要问什么,我知道的,我都会答。”
“谢谢你接受我们采访,过番婆。”
——哦哦,我为什么被称作为过番婆是么?让我想想……其实我爸爸就是个过番客。那时候大约在30年代,福建乡下涨大水,又闹土匪。天灾人祸,实在穷得活不下去了,我爸爸就结伙五六个男丁,偷走了一艘渔船便下南洋了!那时候在福建家乡流传了一个说法,就是“下南洋,挖黑金”——黑金其实就是锡米。他们那时还编了一首诗,什么什么……“含恨立志出乡关,不得黑金死不还!”他们航行了一个礼拜,遇风浪,船被打沉了,他们游上岸,溺死了两个人。到了那里,一问,才知道哪里叫峇眼阿比,是在印尼苏门答腊。没办法,就暂时在那儿找生路,学习造船、捕鱼、砍硕莪,过了半年,才辗转来到大直弄,定居了下来。我爸爸捕鱼有经验,就做了舵工,赚了些钱,便回乡娶亲,把老婆也带来过番。
——我呢,我是在大直弄出生的。我爸爸妈妈一生吃苦操劳,身体累坏了,一个活了55岁,一个只活了52岁就寿终了。我啊,后来嫁给了一个岛上的渔民叫铁民,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又多添了三个孙子。唉,仍然躲不过吃苦操劳的宿命!呃呃,我老伴啊,死于一场海难,死时才48岁!说起来真气!那本是不应该发生的,我老公拖网三天三夜,满载渔获,归航的时候,偏偏就遇到印尼海盗,手又是巴冷刀又是枪的,扣押了渔获和渔船与舵工,派了个人回渔村报讯,要我们老板拿钱去赎人,我们报了警,海警拖拖延延,没有动静。三天后,据说印尼政府他们说我们非法捕捞,入侵他们的海域,就把整艘渔船炸毁沉没!我老公为了阻止他们炸毁渔船,被炸伤了手脚,被送回来,伤处发炎溃烂,三天后死在太平县医院!冤啊,真是冤啊!一条命,就这么没了!我去岛上的海警处又哭,又闹,又要讨个公道,后来我们的反对党还召集了一堆人,到吉隆坡印尼大使馆举标语抗议,结果呢?这么不了了之。冤啊,恨啊,所以我三个孩子,都不愿再当渔民。我啊,跟我爸爸妈妈一样,命不好,也操劳吃苦,被欺负。老公死了,女人不能下船做舵工,就在渔行捡鱼、晒虾米、装箱,一口饭一口粥,把三个孩子拉拔长大。
三
“你听过吗?大直弄曾经是洪门会地盘?”
“什么洪门会?”
“就是黑帮,私会党啊!有顺口溜:‘直弄窟,会得入,勿得出!’”
“哦,这是福建话,意思是:大直弄,进得去,出不来。”
“对呀,这不就是黑帮恐吓人的黑话么?”
——哎呀,你们报馆,就是喜欢问这个,什么黑帮,什么“海王”的故事。什么什么?读者喜欢看这些?是真的才好说,总不能瞎编乱造吧?哎呀,我如果不说,一定很扫你们兴!哦哦,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记得了,年轻时听过这些传说。有个叫林金猪的,好像是洪门会的人,他拥有渔船,还有开发伐木营,砍伐红树林做建筑材料,也经营白米生意。好像还有另外一帮势力,啊,姓陈的,叫陈XX,绰号叫“海王”!这个人闻说得到了日军遗留下的一批军火,就组织成一支海盗,横行无阻,频频打劫经过马六甲海峡的渔船与商船!很多人谈起“海王”都睡不着觉。海警曾经几次围剿他们,但他们神出鬼没,一直没抓到。而且闻说他们除了有军火,还有快艇,是去印尼峇眼阿比改装了引擎的快艇,海警船使足了马力,也追不上。但这个人跟林金猪有段恩怨。有次“海王”劫了商船,抢到一批暹罗白米,打算在当地售卖,但遭到林金猪反对,海王只好把那批白米存在芭地,结果逢涨潮,白米被潮水浸湿,全部腐烂了,损失惨重!“海王”怒了,绑架了林氏一名帮会头目到芭地里杀害,这就引起了两帮人火拼。
——大直弄是不是洪门会的地盘,我不知道。我只听说林氏与“海王”两个帮会恶斗很惨烈,在伐木营两帮人械斗,砍杀了很多人,血染了伐木营。“海王”那次火拼好像赢了,但他满手血腥,也不得善终。后来警方追的紧,他和同伙逃遁去印尼棉兰峇眼阿比,听说是同党窝里反,还是警方围剿,总之是客死异乡。呃呃,我不想谈这些血淋淋的事了,说回大直弄。
——大直弄全盛时期,住了约三千多人。分别住在A岛(他们称为大岛)B岛(称为大直弄岛),但A岛渐渐受到潮水冲击,沿岸泥土不断流失,岛民只好全数搬来B岛。你们是坐船来的吧?到了码头上岸,往北部望去,依稀还可以可见A岛朦朦胧胧的岛影,大概只剩下一个篮球场这么大的陆地未被潮水淹没。如今呢?几十年过去,B岛也面临潮水的冲刷,岛民纷纷搬离,如今已经有90%的人搬去太平、曼绒、木歪,不做渔民了,不是教书去了,就是改行做了伐木工人、德士司机、矿工、驾罗里,或者上金马仑种菜去了。留下我这个过番婆,不愿走,不愿离开家园,守着这一寸一寸被潮水侵蚀,一寸一寸被淹没的岛啊!
“听说岛上的益华小学也面临关闭?”
“你听谁说的?”
“我们访问了一位老师。”
“这位老师,应该是年轻人吧?乱乱讲话,没有一点使命感、责任感。年轻一代的老师就是这样,被派到大直弄渔村来,就像被充军似的,晚上躲在宿舍偷偷哭,埋怨着岛上没水(储存雨水)、没电(有电,晚上7点到早上7点)、没网络、没电视。他怎么受得了?恨不得小学关了,他就可以被教育部派到太平、怡保、槟城等大城市教书。据我所知,岛上的小学,还有八个学生。离五个学生的关校门槛,还有段距离。但是,我害怕的是,越来越淹过来的潮水啊!所有岛民,应该出钱出力,筑起一道海堤啊阻挡潮水啊!但,人们都选择逃离这个岛啊!听说90%的居民都弃了房子,离开了。就剩下我这个老太婆做守望者啊!”
四
也许过番婆谈的都是“家常”,重复了上百遍了。
但谈及她的子孙们,她还是感慨万千,眼眶蕴着泪水。
——他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我想管,也管不了。我大儿子二儿子都去了新加坡,说是赚星币,一块变三块多,好用好花。打拼了多年,也都买了组屋安居。但孩子们都读红毛书,回来度假,满口ABCD,我都不知道怎么哄他们,疼他们。跟儿子们说把孩子留在大直弄读书吧,最少能凑个数,不至于搞到华小要关闭,我可以照顾他们到小学毕业。他们嚷嚷说不行不行,读华小,回到新加坡,怎么跟他们的整套英文教育接轨?我说那么长大后,孙子们不都是福建话、华语都不会讲?变成“二毛子”?儿子们哑然,低头划手机。我小女儿佳慧还好,很自立,在太平教书,没有结婚的打算!骂了几次,劝了几次,她我行我素。也好,最常回来探望我的就是她!养孩子啊,就像捕鱼一样,一网撒过去,拖到马林、马鲛鱼,也可能拖到狗母鱼、小虾米。这是命啊!
——哎呀,你又问了,这是个重复了又重复的问题。为什么不搬?呵呵,“大直弄最后一个岛民”!我80了,在我的老家终老,不行么?大儿子二儿子苦口婆心,要接我去新加坡,说那儿一下楼就有小巴刹,隔了几栋组屋就有诊所,还有什么什么那个乐龄中心,老人家聚在一起玩游戏、做健身操,还有免费茶点午餐供应。万一病了、跌倒了,打个电话,救护车呜呜呜10分钟内就到达。但我说,那里看不到海,也看不到红树林,更看不到泥滩上的小螃蟹。哦哦,还有看不到那个夕阳!我站在我家门口,就能看见大直弄渔乡最美的夕阳!最壮观的波涛!这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终老的地方。我爸爸,是大直弄的第一代渔民,我老公是第二代渔民,看着渔村被海水冲刷,看着渔船一艘艘破旧,看着年轻的村民一个个离开渔岛,去升学,去工作,去寻梦。这就是变迁啊,这就是生活啊!这就是渔乡的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啊!未必事事尽如人意,但求心安处,是吾乡啊,不是吗?
五
“我去泡茶,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不用了,我们也要走了。”
“不行,说着说着就忘了,太失礼了。喝了茶才走。”
过番婆起身,刚刚走了两步,咳嗽了几声,竟然一阵晕眩,倒了下去。
两个记者惊慌失措,赶忙把她扶起,岛上没有网络?电话也接收不好,怎么办?他们急急忙忙把她扶着,送到码头,才发觉岛上唯一的诊所已经关闭了!唯一的警岗也关闭了!幸好运载香客的最后一趟船还没有开。他们七手八脚把过番婆送上渡船,到了曼绒县送进医院,折腾了一番,过番婆终于醒了。医生检查,说她没大碍,只是血压偏高。也可能是神诞庆典,她吸进了太多尘埃,支气管发炎了。其他心脏、心血管、胆固醇、血糖,都还好。
记者联络了过番婆在太平的女儿,她叫佳慧,很快赶来了医院。
佳慧握着妈妈的手,满脸忧思。却什么话都没说。
记者忍不住插口,“应该劝你妈妈搬离大直弄啊!”
佳慧说:“唉,我什么话都劝过了,住的地方我都安排好了,还给她请了看护佣人。她就是铁齿(固执),说死都要死在大直弄。我实在想不通,整个岛都快被潮水淹没了,还能住人么?我妈妈,到底想守着什么啊?我爷爷奶奶的骨灰,也移到太平安葬了。她思思念念的,到底是什么啊?……”
记者无言:“万一她再一次跌倒,没有人在身边,怎么办?”
佳慧紧皱着眉头……
六
休息了三天,过番婆吵着要出院。
他们很无奈,只好办理了出院手续,把过番婆送回大直弄老家。
渔船把他们送回了大直弄,仍然是冷冷清清的码头,寥寥落落的海鸟孤鸣飞过。过番婆坚持自己走路,一步一步沿着木桥走道慢慢行回渔村港尾木屋。
伴随着她的两个记者不禁有些担忧。
“过番婆,你一个人住这里,完全没有亲人照顾,实在不妥。看否能联络你儿子,还是女儿,把你接去太平?还是新加坡居住?”
“你别管我,我死,也要死在大直弄。”
“为什么?你也知道,渔获越来越少,渔民都弃了渔船,离开了,改行了,求生路去了!年轻一代,读书多了,上岸去,到大城市去闯,都是机会。最糟糕的是潮水,不断冲击、侵蚀陆地。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整个岛都被淹没了,不管是村屋、华文小学、木桥、神庙,都浸泡在海水下。你忘了常常诉说的A岛历史么?50年前而已,人们就眼巴巴看着整个岛瞬间被潮水淹没。潮水无情,大地不仁,我们能怎样?唯有收拾细软,含泪离去啊!”
“你们不会懂的!”
“过番婆,您到底渴望守着些什么呢?”
过番婆沉默了,眼眶蕴着泪水,欲滴还留。
两个记者陪着过番婆,天快黑了,渡船的头手已经催促,不得不离去了。
过番婆坚持送两位记者去码头。下了船,记者们都依依不舍。过番婆屹立在码头,直至记者们渐渐远去,在波浪滚滚中,仍然看见过番婆瘦长的身影,在码头上屹立眺望,不断挥手。年轻的记者永远不会明白,她为何坚守这将要被潮水淹没的,连神庙、小学校舍、诊所、警岗、木桥、咖啡店、红树林,都无法幸免,居民也都纷纷弃岛而去的大直弄渔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