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沙爹辛辣的气味,在闷热的天气之下,更加诱发人们的食欲,但有些人不为所动。阿惠摸了摸口袋,囊中有些羞涩。她转入街口,有些郁闷地走回家,刚要上楼,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如锦姨。
“你回来了?”
如锦姨长得非常白皙,微笑时脸上皮肤有细细的条纹,五官却还是那么分明。如锦姨没有说话,也没有抚摸阿惠的头,更别说掏出钱给她。阿惠对如锦姨的异于寻常,有些不解,也有些失望。楼上突然传来阿母唤她的声音,她才又转头,如锦姨就不见了。
阿惠怏怏地上了楼,推开门,家里唯一的灯泡已经亮了,阿母正在盛饭,小弟吵着要喝汤,阿母只好先盛点鱼圆汤给他。
“阿母,你今天买鱼圆汤有看到如锦姨吗?”
“她回南亚港老家了,怎么会看到她?”
“我在楼下刚遇见她。”
“你看错了吧,黄老伯都请了新的头手了,如锦姨看是不回来了。”
这时,门口传来口哨声,阿惠的阿爸刚放工,他是在坡底码头搬货的,由于家里人口少,尽管阿爸的收入微薄,生活还算过得去。阿惠读到小学毕业就不读了,因为她不喜欢上学。平时就在住的地区闲逛,阿母常说,等到她十七岁,就快点把她嫁掉。阿惠每次都一笑置之,但识相的她还是打点零工,帮补家用。
她就是这样和如锦姨走近的。
如锦姨是卖鱼圆黄老伯的助手,她帮忙打鱼圆,如果黄老伯去办货,就会出来卖鱼圆和收钱。听说她是黄老伯的远房亲戚,但因为长相清秀,人们都在她背后讥笑她比较像小老婆。有时,阿惠帮街坊到公共水泵打水,每趟赚个两分一毛,勤快点就有多出的钱去吃碗鱼圆老鼠粉。那天正好是如锦姨在摊位上,没什么生意,看着坐在凳子上吃得很有滋味的阿惠,如锦姨为了解闷问道:“你不上学?你几岁啊?每天多少零用钱?吃得起这个?”
“上完小学可以了。我帮人打杂赚来的,总要犒赏自己。”
如锦姨掏出五毛钱给阿惠,阿惠看着那个钱币,迟疑着。如锦姨笑道:“我不是可怜你,也不会白给你钱。你下午来来帮我洗衣服。”阿惠这才爽快地说道:“我不会先拿钱的。等做完了才付给我吧。”
午后,阿惠到如锦姨家去,和自己家一样,是在店屋二楼,但和阿惠的家不同的是,她们一家四口住一间房,如锦姨是一人住一间。她的家很干净,床上的枕头被子都整齐叠好。桌上的杯子茶壶都洗好摆成一圈,还有个大樟木衣橱,梨花木桌上的丽的呼声播放着黄正经讲古。
阿惠走向角落的木桶,正想提起来,拿衣服去公共水泵洗。
“不要啦,我还没嫁人,不喜欢贴身的衣服在大庭广众下洗。这样吧,我给你多五毛钱,你提水来,在我这儿洗。”
那是将近一块钱的酬劳!阿惠虽心里有点嘀咕,却也乐意照做。她打了好几桶水,又要洗衣所以有点累,但坐在一旁的如锦姨还和她聊天。她问了阿惠很多问题,自己的事却三缄其口,只说自己随大哥来南洋,本是在南亚港落脚,后来大哥娶了老婆,就自己出来讨生活。听她的语气,阿惠怀疑如锦姨和大嫂不太和睦,才搬出来的。唯一费解的是,如锦姨怎么有闲钱让她洗衣,还独自住在一个房间。难道她真的是黄老伯的小老婆?黄老伯的脾气不好,也不爱说话,看他平时对如锦姨也不是特别好,说话也是粗声粗气,他是出了名地吝啬,难以想象会倒贴如锦姨那么多钱。
往后阿惠到她家中洗衣,如锦姨请她吃饼干,有时还有过年才喝得到的汽水。如锦姨对她很亲切,但也很拘谨,阿惠很知趣,不会乱碰她房中的东西。在如锦姨的眼里,估计也觉得阿惠是个好孩子,不会到处说长道短,而阿惠是除了另一个人以外,常来她住处的人,尽管阿惠和那个人未曾谋面。
过了半年多,有一日阿惠如常去为如锦姨洗衣。如锦姨看起来很疲累,近日来她消瘦了许多,也很少去黄老伯的店里工作。
“我要回南亚港,休养一阵子。”
阿惠眼中不舍,但没有哭,如锦姨亦被触动,却也没有流泪。
“阿惠,你帮我个忙好吗?”
如锦姨拿出了五块钱,阿惠摇手把钱推开说:“不要,钱不要,你要我帮什么?”如锦姨拿出一封信,上面写着地址。如锦姨本来可以贴邮票,把信寄出,为什么要阿惠送信?如锦姨交代信一定要送到信封上署名的人手里,应该是担心如果邮寄,谁都可能拆开信来读。
那地址离阿惠的住处大概是半个小时的路程。因为是下午,太阳虽不猛烈,地面却是滚烫。她出发前吃了个冰球,还到水泵洗了手,怕糖浆弄脏塞在口袋里,如锦姨的信。地址上的房子是独立式的洋房,前面是个花园。
有个穿着连身裙的女人正在监督园丁修建花草,好像觉察有人在注视着她,忽然回头一瞥。阿惠躲到灌木遮住的篱笆后,她没有什么注意,只能耐心等候。直到夕阳斜照,也没有其他人出现。那女人进屋之后,煮饭的香气不断飘出,阿惠虽然饥肠辘辘,还是坚守岗位。在已经暗下的四周,一道光突然照射进来,有辆车驶进洋房前的车道。阿惠等到一个男人下车,高喊:“吴清风!”把信递给他,就疾步跑了。
阿惠再没看到那吴清风,直到楼梯间遇到无语的如锦姨的几个星期后。那天阿惠帮邻居去送车好的衣服,回家时在巷口喝廉价的“燕窝水”,好像有人在瞄着她,一回头就看到那个男子。吴清风正从楼梯间出来,楼上正好是如锦姨以前的住所。阿惠以为她真的回来了,愣在原处,应该就是这时那男子才注意到她。
“喂!”男子唤了她一声,阿惠吓得差点跳了起来。男子想必是记得当日是阿惠送的信。阿惠假装不认识他,还没来得及走开,他就一把拽住阿惠的手,阿惠不敢出声,好像自己做过什么理亏的事,阿惠早猜到其实这个男的在外面金屋藏娇,还这么理直气壮,阿惠心里很不服气。
“你最近看到如锦了吗?”
阿惠犹豫了一下,这问题是问如锦姨回来了吗?还是他要确认是否有另一个人见过如锦姨。街坊邻居自如锦姨离开之后,都没见过她,只有阿惠几个星期前见过,她后来只想着是如锦姨回来,拿落下来的东西,不想别人看见,尔后如阿母说的,如锦姨是没打算回来的。
“没有。”
那男子眼神落寞,阿惠也不知为什么说谎,但看到走远的男子,她不禁松了口气。走回家的路上,阿惠心中不断有挥之不去的困惑,那男子看似失望,他的手微颤是激动还是慌乱。
这件事情之后,阿惠闲来无事就会想起如锦姨;她最后一次出现,还有那个男子的疑问和反应。这比看露天电影还有趣,脑子里反复拼凑不同的可能性,而每个组合的故事和结局都不一样。就这样,如锦姨和那个男子成了故事里的人物,遥距来看,也没有什么悬念了。
一天,阿母赶制塑胶花太累,不想煮饭,阿惠拿了食格去打包鱼圆面,离黄老伯的摊位还有一段路,就听到有人在叫嚣。
“死了!人都死了两个月了,你还敢来,信不信我打死你!”
那男子急忙跳开,黄老伯把一锅烧开的水泼向他,那男子的牛皮鞋还好不是塑料做的假货,不然可能早融化了。
“死了,死了,死了,”阿惠也分不清是自己自言自语,还是心中的嘀咕。她提着手中的食格,低着头走向黄老伯的摊位,她不敢抬头看,还在气头上的黄老伯。她担心黄老伯知道自己曾经为那男子与如锦姨传信。又或是不想黄老伯质问她是否见过如锦姨。她是一个月前见到如锦姨的,黄老伯不知道是否老糊涂,说她死了两个月。那个男的是不是最近也看到了如锦姨?他是担心老婆知道如锦姨在纠缠他?还是要证实自己看到的不是鬼?
夜里,阿母和阿爸在床铺上早早睡了,阿惠和弟弟打地铺,身边的弟弟因为天气转凉,早就酣睡了。阿惠却因为地板冰凉,心里发毛;她脑子里都是脸色略显苍白,异常沉默的如锦姨。她翻来覆去,以为家人都熟睡了,对此浑然不知。
“阿惠,起来吃粥了。”
过了半夜才睡着的阿惠,睁开眼就看到,玻璃面已经开始混浊的时钟,显示九点了。
“你最近怪怪的,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阿母的表情似笑非笑,阿惠有点心虚,夹了咸菜配粥,专注吃早饭,让阿母更加疑心。
“你这查某囡,是不是撞邪了?闷闷不乐,睡也睡不好。”
“阿母,如锦姨死了后,我见过她。”
“你做梦是不是?”
“我是在楼梯间看到她的,而且她很奇怪,不和我说话。”
阿母沉默了片刻,摸了摸阿惠的额头说:“只能带你去收惊。”阿惠觉得阿母过于紧张但也没精力和她争辩。
急性子、做事雷厉的阿母吃了早饭后,立刻就把阿惠拖到城隍庙去找神婆。庙里昏暗,阿惠觉得貌似狰狞的城隍爷,比见到如锦姨的鬼魂更惊悚。神婆看起来和一般的阿嫲没两样,只是目光比平常的阿嫲锐利,微笑的时候并不慈祥,反而更有杀气。
“玉枝,你的查某囡撞到不干净的东西,怎么这么久才来?”
“嫲,是不是太迟了?”
“别惊了,认识的鬼没那么凶。”
“阿母,那不用收惊了,我们回家吧。”
阿母嘘了一声,狠狠地瞪着阿惠,神婆反而有耐心地说:“囝仔不懂事,神不怪罪,人鬼殊途,你在阳,她在阴,碰面总不好,没事的,就是喝点符水。”神婆用朱墨在黄纸上写了符咒,念了几句,再将符折成三角形,塞进红纸折成的小信封,递给阿母。阿母边道谢边奉上红包。
“那鬼不会再缠着阿惠了吧?”
“小孩子看得到才会遇上,那个男的就难说了。”
阿母低声问神婆,请她说明。神婆可能心情好,也不管阿惠听得到,娓娓道来。原来那叫吴清风的男子来找过神婆,他也看到如锦姨,而且不止一次。他本来是姓赵的,入赘女方家后改姓,女方是富裕的珠宝商,只有一个女儿,就把家业全交给女婿。如锦姨刚南来时,是到他们家帮佣,做不到两个月就辞工,投靠远亲;如锦姨不喜欢做家务,竟然做过帮佣,阿惠想到就觉得好笑。
“我就和那姓吴的说,人家黄花大闺女,给你包养了,死后又无儿女供养,你说怨不怨?”
阿母望着欲言又止的神婆,知道她不想被人说“鸡婆”,等着阿母搭腔,才好说是别人追问,便多说了几句。
“那怎么化解?”
“娶过门咯,给个名分,化解她的戾气。”
“您是说冥婚?”
神婆故作神秘,不置可否,阿母也不想追究,估计自己猜中了,神婆反而有点不高兴,没机会多闲话几句,阿母便拉了阿惠回家。
回到家里,阿母确保阿惠把符水喝下去,那烧糊的味道其实不难下咽,阿母不需要监督她喝完。至此,阿母当作阿惠已经脱胎换骨,没有再把她盯得死死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直到一天,她在街口看到那熟悉的汽车驶向城隍庙。
那男子下车时,不是穿西装,而是穿马褂长袍,电影演的,只有新郎才这么穿。城隍庙外有零星看热闹的人,在外面闲晃,要是进去,又太扎眼,但阿惠身形小,进去不会太引人注意。她敏捷地奔向大堂内的柱子旁,角落阴暗,正好让她藏匿。
不一会儿,众道士出来点燃蜡烛与油灯,大堂中央虽不再昏暗,却显得鬼影幢幢。那男子和一个女人走进大堂,女人穿了件红色旗袍,是那天在洋房花园里见过的,应该就是吴清风的妻子。
吴清风站在贴着金色双喜大字的柱子之间,手持写上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牌位,领头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招魂,阿惠下意识地查看如锦姨是否已经现身,站在她的身边,周围还是鸦黑一片。趁着师父念经时,道士们在地上摆起纸元宝,再以九块瓦片围起来。最后,他们向元宝洒上生油,点燃后染红整个大堂。在摇铃声中,阿惠以为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她闭上双眼,声音就不复显现了。
师父带着众道士围着火堆诵经,在诵经声中的催眠下,阿惠开始晃神,忽然,她精神大振,师父面前出现一团火光,她以为他将被厉鬼吞噬。师父再将口含的液体向火堆喷去,阿惠才恍然大悟,是在“火上添油”。师父的长剑一挥,击碎了其中一块瓦片,其余的道士交错环转,把瓦片一个个击碎。这时,吴清风将牌位交予师父,他象征性地跨过碎瓦与渐灭的火堆,将如锦姨的魂魄带出地狱。
师父将一条红线系在牌位上,再将另一头系在一个身穿红袍的纸扎女身上,又示意让吴清风拉起红线,道士为他戴上婚戒,吴清风的正妻语气温和地请如锦姨过门。师父往地上掷了茭杯,是一阴一阳的圣杯,被视作如锦姨的答案。
回到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阿母没有唠叨,因为阿惠比平时安静。吃完晚饭,阿爸和弟弟到楼下五脚基纳凉,阿惠没有吵着下楼,留下来帮阿母收拾。
“阿母,人都死了,为什么要结婚?”
“可能生前没有如愿,死后就算圆个心愿。”
“就是说那个吴清风真的想娶如锦姨,而不是怕她的鬼魂缠着他?”
“死了才有名分,如锦也是可怜。话说回来,如锦也未必爱清风,和他在一起,就是想生活好一点。”
阿母一语道破,把事情看得透彻,阿惠没有追问下去,平时爱顶嘴的脾气顿时收敛。阿惠始终没有忘记如锦姨的际遇与母亲的话。多年后的清明节,已经老去的阿惠为父母扫墓,用心擦拭父母的骨灰位,五十余年后的今天,还有吴家的人,拜祭冥婚嫁入他们家的如锦姨吗?这时,她为父母上香之外,也为如锦姨点了多一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