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出来了吗?”车子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滑行,两旁尽是绿油油的稻田,母亲抓着我的手,“象屿山上的那只象,其实是睡在稻田里。” 那年我才6岁,还没入学,从车窗望出去,望见象屿山上的那只象,沉沉地伏在稻田上面,庞大的身躯,装着许许多多我将来才会慢慢懂得的故事。
但我一长大就迫不及待离开象屿山上的那只象,以及,围绕着那只象的稻田。并且很快明白了一件事,离开吉打州,首先,你得离开一片又一片的稻田——火车轰隆轰隆,像一架犁田机,犁开一亩又一亩的稻田,不论是离开或回来,你都必须穿过稻田,才能够将自己和吉打州衔接起来。
有一次回乡,我特地把车子开到一个叫端影的小镇,看树,看乡,看稻田,然后把照片传给蒋勋老师和池上书局的简先生。照片拍得一点也不生动,但那稻田竟是那么水意灵慧,成群的白鹭鸶,在水汪汪的田里飞过来飞过去,像在嬉戏,实则是觅食,都探下头,在湿地里寻鱼虾虫蛭。而那条安静的路,路边蓝底白字的路标已经善意提示,再往下走,就要走到马来西亚最北的玻璃市。
而稻田真美。美在恬静,美在纯净,那一片在太阳底下摊开来的深寂,可以让人完全地沉定下来。我看着眼前摊开的这么大的一幅水彩画:素淡,荒渺——远远地,还站着一两个把裤脚卷起来的稻农,弯腰下田,把杂乱的草都拔干净,好开始准备下一季的播种。
我飞了一则简讯告诉蒋勋老师,家乡的稻田常常叫我想起池上,虽然我们没有“池上秋收稻穗艺术节”,也虽然我们丰收之时,远远不及池上澎湃壮观,但怎么说,我的家乡到底是马来西亚的米乡,年年那一片金黄的禾浪,在黄昏里摇曳推攘,曾经灿烂过也曾经丰盈过我的少年。
我常常跟人说,我中学念的母校,就建在一大片的稻田中央。学校大大的草场后面,就是一大片壮硕挺秀,像浪一样,随时准备翻滚进来的稻田。高中那几年,下午总留在学校参加华文学会的活动,烈日炎炎,学校草场的另一边,隔着围篱,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那金灿灿一片,在夕照下随风婆娑的稻田,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禾浪,律动的线条和饱满的色调,一直是我记忆中最瑰丽的关于家乡的景象——
我还记得,学校华文学会推出的刊物,名字就叫作《禾浪》。当年一群接一群,一批又一批,喜欢写写稿子发发文艺梦的同学,都曾经让自己的文字在《禾浪》随风招摇,作品从青涩到金黄,但梦想却从高阔到委顿,到最后能像水稻一样,在湿漉漉的田地里收割文学梦想的,终究没有几个。
尤其记得,下午总留在学校温习功课准备教育文凭考试的那一年,也是留在母校的最后一年,我和几个同学爬上礼堂前面,那棵庄严如父的老松树,靠在壮硕如一只张开来的大手臂的枝干上,望见一亩一亩,整齐地切成方块,有如壁垒分明的龟甲般的稻田,金灿灿地闪亮着。而那一株株,像孩子般伸长腰肢随大力风摇摆的稻穗,看上去是那么的欢腾喜悦,还有耳边刮过一阵一阵的松涛,自告奋勇,成为禾浪汹涌的背景音乐——这一幅没有被相机拍摄下来的画面,到今天还历历在目,挂在我记忆的厅堂,一直都没有被遗忘,随我一路到天涯,到那些看得到稻田或草原的地方。
甚至我一度相信,青春期最是宽厚包容我的,是那一亩亩,收割过后,正处于修复期的稻田——田里的泥土全翻开来,被太阳晒得干巴巴的,看上去多么像一个挖得浅浅的防空洞,适合满怀心事的少年躲进去,安静地彷徨,也安静地向往,自己很快就接踵而来的未来会给自己什么样的依赖?
年少时候,住在盛产稻米的小小乡镇,离海太远,遂少了可以滔滔倾诉的对象,唯一养成的习惯,就是黄昏时分,从补习班离开,就把心事胡乱捆绑起来,用摩托车载着,带到稻田的田埂,坐下来,给自己掰开一段没有谁来打扰的时间。
时光温柔。大地驯良。植物再霸道,一树一果,一花一叶,所有的生长,都在法则之中。稻也一样。稻耕期有它从容的秩序,通常三月到四月,或九月到十月,田里的稻子就会从翠绿转成金黄,在田地里互相推搡打闹又互相紧密依偎,等待稻农将稻米和稻株分离,一“轮”又一“轮”,一“冬”又一“冬”,循环再循环,我当年的青春时光,何尝不是和稻米一样?整地、育苗、打田、插秧、晒田、收割,每一个种稻流程,也是我灌溉青春的顺程,把少年的心事全都寄托在稻穗当中,等到它饱满地垂下头,我的少年时光大概也熟到了头。
稻田耿直,擅守秘密。那一阵子,也不是没试过夜里一个人把摩托车骑进稻田的田埂。就算当晚的夜色如何皎洁清明,心底始终懊恼着,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告别这一片又一片的稻田,到城市去看看繁华景象?并且多么害怕自己的未来,会不会就会和种植水稻一样,一年两收,周而复始?先整地让土壤松软,利便随后的插秧和灌溉;再催苗让稻谷浸泡于水中,让秧苗更快发芽?
没想到才一晃眼,就到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的年岁。那些把裤脚卷起来,背朝着天,忙着在田里施肥、除草、抓虫的年轻稻农,就算停下车子跟他们打交道,大多客气地,“笑问客从何处来”?
播种有时,收成有时。谁的人生不都一样?但现在老家的田耕,好像跟以前已经不太一样。住在田芭的亲戚说,“好些一望无尽的田地,慢慢都荒了,都废了。”年轻的一代,都不愿意继承父业犁田插秧,留在乡下当稻农,一长大就骑着风火轮往大城市奔——“还不比那些水鸟呢,一年一度还会飞回来”,老稻农的孩子们,都了无踪迹不再返回来。也难怪我惊讶,怎么好些田地,都拿来起屋子造民宿,刷上亮色的新漆,建在稻田中央,并且就在一路开往象屿山的那条老路上——时代在跃进,情怀在干枯,我们在空荡荡、水汪汪的稻田中找寻过去的景象和记忆,其实就好像在荒废的水田里打捞掉进去的月亮,终究是要徒劳无功,空留遗憾。
我想起表哥丘瑞禾,有一段时期特别爱画版画,画里头,那些头上扎着用沙龙裁成的头巾,弯腰耕种的插秧女,现在都不复再,已经被机械取代了,那灵动的画面,大部分被历史淹没,只有一小部分,幸运地藏进画廊和美术馆。
偶尔也在想,大家不都在推动“地方创生,在地风景”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索性在收割后的田里开一场露天演唱会,邀请三大民族参与,吸引年轻人返乡回流?让年轻一辈,知道“家”和“乡”这两个字,结合起来的意义和重量;也让年轻的下一代,透过将稻农过去的生活浓缩成的皮影戏,在月光皎洁的夜里,于光影、于半透明的屏幕、于木竹筷操控的人物,拉扯出另一片摩登的景观?
稻穗一成熟,稻谷饱满结实,会把稻茎都压得沉了下来,马来稻农见了,无不欣慰,相互道贺,将垂下头的稻穗,当作是“连稻子都点头答应了”——田里的稻米,是时候收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