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耳洞,我打第一个耳洞那年15岁。

痛觉或许没有记忆,但我记得,当下真的很疼。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把耳洞打在右耳的耳骨上,位置刁钻,痛得出奇。网上说打耳骨痛的人很多,也有人说不痛。我想,痛觉这件事因人而异,但一个洞打在人身上,是个人都会痛的吧。这样一点点勇气,和日后人生要面对的大事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15岁时我还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我所拥有的,也只有那点小小的、打耳洞的勇气。

那年我读中三,是学校的学生领袖。每天早上7点,站在校门口广场边,学生的必经之路上,检查仪容仪表。天亮后,我的耳洞也就无所遁形了。某天被教导主任发现,他没叫我立刻摘下,只问我:“打了多久?”我说,一个多月吧。他点点头,说:“那你等养好了再摘吧。”我心里窃喜,却也不打算取下来。或许正是当时那点“不打算”的念头,让耳洞一直没养好。

发炎、流脓、睡觉时耳钉脱落,早上醒来发现耳洞合起来了。朋友劝我别浪费之前受的罪,“就再捅开吧”。那一刻,我听进去了,拿着螺旋式耳钉的一头,对着镜子,咬牙将耳钉又扎了进去。

我没想到,同一个耳洞可以这么痛第二次。血流了一手,这也不是第一次流血了。每次换耳钉都会淌点血,只是我没那么在意。我前后买了十几个耳钉,全是螺旋式穿孔直钉,花样翻新——M&M巧克力豆、金色五角星、药丸型的小黄人……用它们堵住那个流血的洞。

关于那个耳洞,痛的时间比不痛的时间长;但因为它快乐的时间,也确实比不快乐的时间更多。

我已经不记得当初下了什么决心要去打耳洞。只记得以前遇到很烦、很难过去的事情,小学的我会选择剪掉长发,天真地以为烦恼会随发丝一同离开。这种“自欺欺人”的仪式感,一直是我惯用的方式。那个耳洞,或许是年少的我想追求的一种与众不同,一种能证明“我与他人不同”的叛逆。

我实在没有其他叛逆的事情可以做了。青春里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算叛逆?逃课、打架、谈恋爱?说实在的,我都不大感兴趣。还有一个层面上来说,我也不大敢。以上任何一种所谓的“叛逆”,我要是敢做,就不仅仅是在右耳上穿孔那么简单了,很有可能会被妈妈从左太阳穴到右太阳穴打一个穿孔。她明明早说了:“你要是敢打耳洞,我就打断你的腿。”但既然是叛逆,我当然还是做了。

最终我还是先斩后奏了,她也只能唠叨几句:“打了第一个就会打第二个,怎么不干脆打一排?”还真被她说中了,但这是后话。

我追求的“叛逆”,本质上可能是在和自己做斗争。和一个永远也好不了的耳洞斗争,也像是在和“斗争”这件事本身斗争。打耳洞到底图个什么?不过是好看罢了,还是别的什么?我其实说不清。这个耳洞是在2020年打的,那年我15岁。陪我去打耳洞的人,是我小学时期最好的朋友。她陪我在穿孔店门口犹豫了半小时,最后在穿孔店即将关门前目送我进去。

因此每每看到那个耳洞,换耳钉的时候、流血的时候、耳洞发炎隐隐作痛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她。那个时候的我们很要好,记得有一年跨年,我独自在新加坡,原本打算躲在出租屋里看iPad度过的,但她给我打了电话。于是那晚,我们在她家公寓顶楼,与其他住户一起望向滨海湾的方向,倒数计时:5、4、3、2、1!Happy New Year!看着远处绽开的烟花,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在图片上配字:‘2019 对我好一点。’

那之后,我们去7-11买零食,在公寓里某一层有榻榻米的公开区域聊天到凌晨3点。那时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仿佛一根透明的细线把我们缝在同一个梦里,说出口的每句话都轻得像声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宁。六年时间过去了,我仍觉得自己的某一个部分还停留在那个寂静的夜里。

后来,每年我都会多打一个耳洞,如同我妈的“预言”应验了那样。我打了第二个耳骨洞,两个挨在一起,叫double helix。下一个是auricle,再往下……其实从第二个耳洞开始,它就与叛逆无关了。我开始享受那种漫长的疼痛,伤口久治不愈,上面却佩戴着闪闪发亮的饰品。我用闪着光的饰品堵住那个发炎的耳洞。它那么小,却疼得像一整个我。

说到底,我迷恋那种痛。不是擦伤的痛,也不是胃痛那种无解的痛,更不是痛经那种“想死”的痛,而是一种微弱却持续的痛,和心跳频率相同的疼痛,这种无规律的痛让我觉得自己没那么麻木了。哪怕什么都没有了,还有疼痛的感觉。关于青春里所有难以启齿的烦恼,将我的身体吹涨,每当要爆炸的时候,我就打一个耳洞放气,放着放着有时候会放多了,人也变得扁扁的。

可能是穿孔师手法变好了,后面的耳洞都恢复得很快。虽然我伤口不好愈合,有点类似疤痕体质,但它们也还是好了。当然,也没有彻底好,偶尔压到还是会流血。养坏一个耳洞之后,我知道身体某处有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开始发觉人类的身体其实跟卖衣服的店里摆放的人体模特差不多。如果只是注视着身体本身,不会胃疼、腰疼、膝盖疼,仅仅将身体看作一个物件,没有痛觉神经和感受的能力的话,伤口就不会疼。但那样的话,我又如何面对自己呢?将自己的灵魂关在一个人体模特里,不会再有身体上的疼痛,就会好一点吗?

2024年7月的某一天,我的第一个耳洞合上了。随着15岁那个耳洞的愈合,那段友情和青春岁月,好像也被彻底封存了。那第一个耳洞是她陪我去打的。它曾经合上过一次,我又捅开了,后来也一直没好。那几天它再次合起来了。我竟然没有再捅开的念头。其实它的位置也不好,是我硬撑了很多年的一个洞。

我们因为某些原因,已经几年不再是朋友。因为耳洞的存在,我时常会想起她。我们拥有的那些珍贵的过去,没有因为感情的不堪一击而变得不再珍贵,以至于我认为如今我想念的不是那个具体的人,而是那段青涩又幸福的时光。

我们断联后,我仍从共同朋友那里听到她的消息。听上去她过得不算好,但她自己似乎很快乐。那就够了。这几年我过得也不好。偶尔特别想倾诉时,脑中会闪过她的名字。只是她不再安慰我,也不再能够像以前那样听见我的痛。媒体时代,我总刷到她的动态。她有了很多新朋友,开始旅行,开始恋爱。

我们曾经幻想的未来,后来都发生了,只是没有彼此,好像也不影响什么。她的联系方式我一直没删,社交媒体上的关注也留着。像留一道缝,允许风偶尔吹进来。直到那天,那个关于她的耳洞合上了。我才终于去做了这些事,做完了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我没有放弃寻找“耳洞的意义”。为什么要打?明知道会被警告,担心被误解,还会影响面试,但我还是想打。我想,那时我只是想证明“我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小孩”。我唯一一枪打响自由的子弹,射在我的右耳骨上。疼,也是我自己的事。

所有烦心事都像这个合上的耳洞,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争取不来的,就算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所有内里软弱的东西。将来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个耳洞,也不会记得那个15岁坚持打耳洞的少女。第一个耳洞虽然愈合了,但类似疤痕体质的我,还是留下了一点淡淡的印记。而我幼稚的宣言,也长死了。

打了五个耳洞之后,某天和也爱穿孔的朋友闲聊时才发现:穿孔前其实可以喷麻药,就不会疼了。我一脸恍然大悟,心里却想着——不疼的话,还打什么耳洞?

但我已经不再纠结了。

唯一的遗憾是,写了那么多故事,为什么没把这件心底最遗憾的事写下来。于是就有了这篇随笔。去年写一篇名为“考生解压十大怪招”的稿件时,第一个预选的方式我毫不犹豫写下:穿孔。那一瞬间我决心,一定要写下这个故事,一定要在伤疤淡化之前记录下来。否则终有一天,耳洞和那位朋友的故事,我自己也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