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兮玥。
“兮”字如古人轻吟浅唱,犹记《诗经》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带着一丝盈盈秋水的动人情致; 而“玥”则出自远古传说,乃神珠天降,不与尘俗争辉,却自有光华内敛之姿。
她如洛神初现,步履未稳,神韵已足。眉眼澄澈,轻语无声,仿佛自烟水画中缓缓走来, 是我宿命里一场温柔的重逢,也是岁月静止时,我心中唯一流动的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采薇》,如风拂旧梦。每每低声念起,心中便泛起一圈回响——回望那个曾站在桥边、怀抱画具、尚未沾染尘烟的我。
如今,我牵着她的小手,踏上旧桥的石阶。风依旧,水依旧,只是桥边多了她的身影, 而我,再次望见当年落在水面上的那一道光—— 那年桥边风软,我尚年少。
彼时我尚在大学读动画,心中却藏着对线条的痴迷,常在课余携画具于城中游走,四处写生。那日与画家友人同行,至加文纳桥之西端,桥栏斑驳,河水湛蓝,游人如织,阳光温润如酒。
桥头一侧,见一中年画者,斜倚木椅,沉默作画。 他执钢笔,不疾不徐,一笔一画写尽桥身的缆索与岁月。 他不说话,只低头画; 我不忍扰,只静静看。那一刻,我恍若站入画中,而世界,安静得只剩笔尖落纸的声响。
后来我常常与他写生,不为拜师,不求技法,只因他让我相信, 世间有一种沉默的热爱,不喧哗、不张扬,却深深扎根心底,终生不弃。
然而时光如流水,十年转瞬即逝。 我从少女到为人母,画板尘封,笔墨渐干,心中所念似乎也在柴米之间淡去。 我已许久未提笔,生活被孩子填满,被琐事围绕,被爱温柔包围,也被它悄然拉远了从前那个我。
直到那天,我重遇那幅画。
在展厅的拐角,我停下了脚步。那是熟悉的画风,是他当年沉静而细腻的笔触。 画中牛车水街道老旧,屋檐斜斜,两只猫追逐门前,灯笼摇曳,人潮在史密斯街交叉口穿行其间。 在画面中央,一名小女孩步履轻盈,手牵玩具车,眉眼清澈,仿佛将整座街市都抛在了身后。
那一刻,我几乎失语。
我认得那神情,那背影,那双眼睛—— 那是我的女儿。
我缓缓抬手指向画中她的身影,声音微颤,几乎只是对自己低语:“这是……她,是我女儿。” 她才两岁,可这神态,这眼神的坚定与认真,我日日夜夜与之相处,怎会认错?
我立在画前,泪意涌动。 不是因为巧合,而是因为命运的安排,如此温柔地让我在这画中,重遇曾经与此刻的自己。
我曾站在他身后看他画,如今我站在他画前,看见女儿,也看见我。 那是时间画的一个圆,十年前的我未曾想过,如今的我竟会牵着一个生命,再走回这条路。
她才两岁,可这神态,这眼神的坚定与认真。 我立在画前,泪意涌动。不是因为巧合,而是因为命运的安排,如此温柔地让我在这画中,重遇曾经与此刻的自己。 正当我怔怔地站着,有些失神,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轻轻响起,带着旧时的亲切与惊喜:
“熊仔,好久不见了!”
我猛然转身,是他。那位十多年前,在桥头执笔作画的他。 岁月未曾带走他眼中的光,只是鬓边添了些白。他看见我女儿时,眼睛亮了,惊喜又温柔地笑了。
“哎哟,连小熊都有宝宝了?都这么大了!” 他俯下身,张开双臂,我女儿竟也不怕生,被他抱起来。他轻轻拍拍她背,指尖像在确认一幅画的质地。 我喉头一紧,想说些什么,却又哽在心口。他抬头看我,像是看见了画中走出的记忆,半晌才低声道: “你好久没有来画画了。”
那一瞬,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她在画中走来,不语,却胜千言。 而我,在画前站立,久久不能离去。 画者也许无意,但我知: 那不是一幅画,是一场深藏十年的回忆; 是时光温柔的馈赠,是命运悄然的回响。 更是我对她,对自己的一次重逢。
她仍笑着,却忽然安静了几秒,像是在聆听画中的故事。 我又指向她的胸口,低声道:“你走进了那幅画里。你知道吗?你被他画进去了,就像你一直住在妈妈心里那样。”
几日之后,我带她来到了那座桥。
牵着她的小手,脚步仿佛踏入了梦境。 栏杆依旧,河水仍蓝,风也还是那个风,只是我的手中多了温热的重量,而心中,多了一份更深的宁静。
我蹲下身,与她平视,轻声说道:“宝宝,这里,是妈妈年轻时常来画画的地方。”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听不懂,也不回答,只笑着握住我的手。 我轻轻指向桥边的角落:“那时,有位叔叔也坐在那里画画。妈妈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他,学会怎么用心看世界。”
《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十年前,我站在画者身后,目睹他专注落笔;十年后,我站在画前,看见她款款而来。 岁月兜了一圈,竟让我又回到那桥边,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叫“兮玥”的自己。
彼时我画桥,如今桥画我。 我轻轻伸手指向她的身影,仿佛想要告诉她:“你看,这里有妈妈曾经的模样。”
人生几何?所求者,不外初心二字。 而初心者,不过是那年我在纸上写下的誓言:此心不弃,愿以一生绘梦。 她还小,不会懂我眼中的潮湿。她只对我微笑,然后继续蹦跳着走去,像极了我当年画下街景时的模样。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而今这柄剑,或许已不再锋利,但那握剑的手,尚存温度。 我忽而明白,我并未真的离开过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继续。 我在她的成长里画风、画雨;在她的哭笑中画晨曦与夜露; 我用怀抱画她安眠,用目光画她远行。 若有一日,她也拾起笔,我愿她知,这世界可绘,亦可铭心; 而那曾经执笔走过旧桥的人,会在她的每一笔之间,重生一次。
我拥她入怀,像拥住一个漫长的回忆。 《临江仙》有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一生,原来走了这么远,又回到了起点。 不同的是,昔日我孤身提笔,如今我牵着她的手。
那天黄昏,我站在桥边,看着她在夕阳里跳跃前行。 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我的影子相叠,像画中的笔触,在光里流动。 我忽然觉得,那幅画也许并不只是定格了一个瞬间,而是打开了一个时间的入口。 让我重新看见初心,看见爱,也看见我未曾忘却的那个“我”。
我终究会再提起笔,也许不再如从前那样画桥、画街、画远方, 但我会画她——画兮玥长大,画她回头时的笑,画她倔强走远的背影, 画我用尽全力依旧追不上她成长的步伐。
她在画中走来,像是命运的一句轻唤; 我在画前站立,泪水一滴滴落入心田。 岁月无声,却赠我良多。 那一纸丹青里,藏着10年前的誓言,藏着母亲的柔软,也藏着未来未完的故事。
愿她将来也会走入画中, 不是为成为画里的人, 而是成为,愿意画下世界、画下热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