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粲：家庭会议

我们夫妇两人考虑了很久，也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定约儿子一起开个家庭会议。

不管怎么说，目前是开这个会议，和所有的家庭成员正式并严肃地谈这件埋藏在心底快20年的事的时候了。

我们所以会把这件事拖延到今天，是因为有多重的顾虑。我们都不知道、不敢确定儿子对这件事情会采取什么态度。他接受得了这个事实吗?这也就是我们夫妻俩会把这件事埋藏在心底一直到今天的原因。儿子小的时候根本不懂事，他总是把一切视为当然。他绝对不会把做为这个家庭中一份子的事有任何怀疑或猜忌。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我不就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儿子吗？我这些年来，看过不少自己一人或与父母、祖父祖母合拍的照片，年龄最小的一张，应该只有数个月大吧，脱光了衣服，让一名女佣用一只手托着，放在大浴盆里洗澡。好活泼天真的一个画面啊！至于和他的父母合拍的照片就更多了；不过那时他已被送进幼稚园，和同伴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像极了一个大型的洋娃娃。那时他的皮肤白晰，跟同学们没什么两样，只是到了他进了中学，在同学多次的起哄里，他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跟其他的同学有一点不同。不知怎么一回事，他的皮肤，不管是手臂也好，脸上也好，都比小时候的颜色深了一些。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游泳时晒多了太阳？同学们也跟他一样，常常泡在游泳池里，为什么他们的肤色一点也没有改变呢？

慢慢地，据说同学们偶尔也会含意深长地说：你恐怕不是你父母亲生的，而是他们领养的吧？到了这时，对于自己的出生这个问题，才开始浮上心头。

儿子私底下恐怕会这样想：如果我真的是领养的，而不是亲生的，为什么他们对待我就跟一般父母对待自己的孩子、一丝一毫没有差别呢？儿子曾告诉我们：同学们都知道：我是我们家一个有求必应的孩子；不管我想要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拒绝过；这也就是我能拥有一间只有我独用的运动室的原因。几个和我特別要好的同学，还常到我家来和我一起用这间运动室呢！至于我一个人住的房间，也是父亲亲手替我设计和粉刷的。

儿子当然会这么想：不不不，不可能，我不可能是父母亲领养的儿子。我父母亲对我的爱，我是能充份感觉和体会到的。至于我的祖父、祖母，还常把宝贝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说：宝贝孙子，该吃饭咯；宝贝孙子，别再用手机啦，睡觉的时间到了。每次听到宝贝这两个字，他心里一定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温暖的感觉。没错，父母也好，祖父祖母也好，的确都十分疼爱他。他会衷心地感觉到：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真是一件非常非常幸运的事。

不知不觉，已到了开家庭会议的时间。

父亲早就安排好了：作为会议地点的客厅里的两张沙发，一张是给父亲母亲坐的，一张是给祖父祖母坐的，而这两张沙发对面的一张有靠背的椅子，则是留给作为儿子的我坐的。大家都坐定之后，应该轮到父亲开口了。父亲平日说话声音总是比较大，像演讲一样，这时却不知怎么的，竟低沉了下来。他先定定地看了儿子我一下，才慢慢地吐出了我相信是他和妻子商量了好久，计划了好久的一番话。他说：“我现在要说的话，也许应该更早说出来，”他呑了一下口水，“但是前些时候，你年纪还小，我和你祖父、祖母，特别是你母亲，都担心你听了，一时无法接受。你知道吗？你母亲早在20年前看了医生，检查了身体，医生告诉我们，她的生育器官有病，这一辈子是不能生儿育女的；”父亲停了一停，继续说：“但是我们一家人，却都希望家里有小孩，这样会热闹一些……”说到这里，父亲忽然停下来，细心地观察眼前我这个年轻人的反应。他相信我肯定会猜想到他接着将说些什么了。跟儿子相处这么些年，他知道我这个儿子绝对不是个笨蛋。他实在怕儿子知道了真相之后，一时接受不来，或者会放声大哭，或者会默默地流泪。他也许会这么想：哦，原来你们都不是我的亲人，我只是你们领养的一个外人罢了！多么可怕啊，多么叫人遗憾啊！在无法接受事实的这一刻，我也可能会站起身，朝大门走出去，让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惊慌失措，目瞪口呆；尤其是最疼爱我的祖母，一定双手发抖，双脚摆动不停。

可是出乎客厅里每个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一直静静地听着话的我，竟然出乎每个人意料之外地微微一笑，好像刚从父亲口中听到的话，一点都不使我感到意外似的。坐在父亲身边、一直忧心忡忡的母亲这时禁不住睁大眼睛开口问我：你早就知道了？作为儿子的我这时仍然笑着，一句话也不说地站起身，先走到母亲身边，抱了她一下，接着又抱了父亲一下，然后才伸手环抱了两个老人家。最后我说：领养的又怎么样呢？你们都很爱我疼我，我当然也很敬爱你们呀 !

听了这话，全家人都禁不住哭出声来。只有我没哭，反倒是年纪大的人哭了。我知道，我明白，他们都是喜极而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