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阿凡达》中纳美人与潘多拉自然界的共生,是身体与环境、灵魂与能量的完美融合,那么由新加坡“人·舞团”(T.H.E Dance Company)艺术总监兼首席编舞郭瑞文编创的舞蹈《寻蓝》则在现实空间中创造了与之对应的身体与自然、心灵与环境的深度对话体验。如果说当代舞蹈在越来越精致的舞台与理念的包装中,渐渐失去了身体的温度与呼吸的真实,那么《寻蓝》让我们重新看见舞蹈“在场”的可能——一种源自呼吸、触觉与自然能量的真实存在。

当观众在10月19日傍晚五点多步入吉隆坡表演艺术中心排练厅时,很难想象这是一场舞蹈演出。演出所使用的排练厅没有舞台灯光、布景,向外望去绿树成荫,空间像是一间未经修饰却充满巧思的排练厅,演员已经开始了“寻蓝”。

观众围坐在四周的白墙下,中间是一片空旷的空间。傍晚五点半,音响的背景声渐起,音乐人李河健以现场吟唱、手碟与口簧琴相和,声波起伏间,如地底的呼吸,又如久违的召唤。这些声音充满“在场”的能量,时而清澈悠扬,时而低沉如潮,牵引着舞者的呼吸与动作。舞者并未以戏剧化的姿态出现,而是从静静地流淌在观众之间,随着音乐的节奏渐渐被吸入另一个“空间”,身体自然而然地开始摆动,仿佛正进入一个只属于当下的舞蹈世界。每一次旋律的起伏都像在唤醒身体的记忆,让舞者与观众共同进入一种原始而纯粹的节奏感。此刻的舞蹈不再是动作的展示,而是一种身体与空间、身体与声音、身体与观众之间的自然对话。

舞者邀观众共舞

演出进行到一半时,五名舞者缓缓走向观众,伸出手,邀请五位观众同行。没有语言、没有指令,观众们自然被牵引着离开剧场,下了楼梯,踏上外面的庭院和通向公园的小径。此时,天色开始逐渐柔和,光线从明亮过渡到傍晚的温润。舞者与观众穿行于石阶、草坪、砖墙与河岸之间,每一个空间都成为舞台,每一次停留都是身体与环境、人与人之间的即兴对话。舞者不断变换邀请的观众,身体的触碰与目光的交汇,让每个人都被卷入这场“共舞”。在户外的表演中,刚开始是一对一的牵引,随后十几位观众与演员共同舞动,最终观众也独自沉浸在舞蹈之中,仿佛被演员所创造的那个世界完全吸引进去。每个人的身体与心灵都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释放与回归,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无我的、共享的生命感。

舞者在风与水的怀抱中起舞。(人·舞团提供/Way Studio摄)
舞者在风与水的怀抱中起舞。(人·舞团提供/Way Studio摄)

自然光影、晚风、树叶的沙沙声与远处湖水的轻拍声,与手碟、口簧琴和吟唱交织成一体,使舞蹈充满原始的质感。舞者们在石头上旋转,在草地上翻滚,在湖边伸展身体。每一个动作都不为展示,而是回应当下的呼吸与存在。观众跟随他们的步伐,也逐渐融入这种“无我”的状态。此刻的舞蹈,不再是艺术的再现,而是生命的“在场”;身体、声音与自然在同一时空中相遇,共同生成那一瞬的真实。

每场演出都是独一无二

据郭瑞文介绍,《寻蓝》从进入排练室到演出,用了两个月时间。五位舞者几乎每天都在排练厅进行身体训练与即兴创作,没有剧本。一切动作、节奏与空间关系都在排练中生成,每一场演出都是独一无二的“现场”。舞者必须以身体回应当下的环境、音乐与观众,使作品在每一次表演中自然生长。这种“无剧本”的创作方式,正是一种对“在场”的追求——让舞蹈回到最本真的状态,不为技巧或叙事,而为存在本身。

在这场表演中,舞蹈与观众的关系被重新定义。观众不再是单纯的观看者,而成为参与者、共舞者,身体与身体、心与心在空气与光影间建立起一种真实的“共在”。在疫情后人与人被数字隔离的世界里,这种直接的身体相遇与情感流动显得尤为珍贵。舞蹈的力量,不在于宏大的舞台,而在于让人重新感受到“此时此地”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身重新连接的契机。

《寻蓝》也让人重新思考舞蹈的本质。在传统舞剧中,舞者常常承担“表演”与“叙事”的功能,但在“人·舞团”的作品中,舞蹈是一种“状态”,是身体对当下的回应,是观众也可以感受和进入的经验。舞者沉浸在心流中,观众随之投入,整个空间成为一个共享的存在场域。那片蓝色,或许并不是外在的景色,而是心底的一种宁静与纯粹。

演出接近尾声时,舞者仿佛在追寻着某种看不见的存在,迅速消失在观众的视线之外。观众在湖边的老树下静静回到现实,掌声响起,像是对这一刻的自发回应。空气中只留下口簧琴的悠长旋律,低沉而空灵,在傍晚的光影中流淌,让人意犹未尽。那一刻,《寻蓝》完成了它的使命——让人重新感受到身体的呼吸、时间的流动与生命的在场。舞蹈不再属于舞者,而属于每一个与之共振的生命。它所唤醒的,不只是身体的感知,更是我们在世界中“存在”的意识:当舞蹈成为“在场”的艺术,也让我们重新学会如何在场地、在时间、在彼此之中生活。

(作者是创意艺术系音乐与表演艺术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