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救人呀!救人呀!赶紧来救人呀!”
一阵阵凄厉的喊声,划破炎炎午后的慵懒空气。侧耳一听,那不是妈的喊叫声么?我立时抛下手上的课业,打开大门,直奔喊声的来源——组屋走廊转角处的楼梯口。但见老爸瘫软在地,脸色苍白,头颈下垂,老妈吓得手脚无力,几乎语无伦次了!
喊声惊动左邻右舍,我紧紧把老爸拥在怀里,耳旁只嗡嗡响着众人的议论,大家都不知所措。这时,一位斯文高瘦的男子排开围观人群,把老爸摊平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一只手捏着老爸的鼻子,立刻施行口对口人工呼吸!他不嫌脏乱,救的是一个素昧平生的老者呀!我刹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老爸最终还是醒不过来,他65年的人生终点,就停在我——他在新加坡大女儿的怀里;那年我高二,不足18岁。
老爸是在妈妈的陪伴下去医院复诊:糖尿病已截取他一只脚的小腿和另一只脚的五只脚趾。残缺的双肢,在义肢的拖行下,举步维艰。改良信托局的组屋四层楼没有电梯,他步履蹒跚地爬上我家四楼梯口,一口气喘不过来,立时猝死倒地,结束他青壮年从潮汕南来近40年漂泊打拼的生涯。
或许日渐衰败的身子,让老爸预感自己时日无多了,逝世前一天晚上,他突然捧着一碗米,将米粒撒落客厅各个角落,口中喃喃有声;后来回想,他竟是以这样庄严的“仪式“,告别自己操劳清苦的一生!
老爸走了,一个典型的“潮州怒汉”的形象烙印在我们记忆里。为了生活,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在老爸的强制下,小学中途辍学,到爸的鱼丸面摊当小助手。爸脾气暴躁,动辄打骂,哥哥们受不了,一个个甩手不干,相继到社会上闯荡去了。后来爸就让二妹四妹也小学停学到摊位帮忙。
爸对我倒是挺温和,让我升学,还经常用潮语教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等唐诗,以及“二一添作五”的珠算。闲暇时,带妈妈和我,到家附近新世界游乐场去看潮剧电影和邵氏电影。我对戏曲的热爱,由此埋下种子。
老爸走后,与潮汕大妈和兄姐联系的担子,就落在大哥和我身上。按照老爸以往的习惯,大哥每月汇款给潮汕的大妈,家书由我执笔,仿效老爸的书信风格,第一句必定是:益兰贤妹见信如握……
80年代初,我终于有机会在广州与家书中联系的三位哥哥和一位大姐及他们的家人见面,家书中抽象的亲情化为现实,感觉十分梦幻!他们是老爸从潮汕过番之前留下的四个子女,四位兄姐和大妈便在困苦的时局中熬着过日子。老爸过后在槟城另娶我妈,继而移居新加坡,诞下我们一群九兄弟姐妹,以卖鱼丸面为生。生活担子加重,他已无力后顾;每月汇款加家书,已是作为一个男子汉他最大的担当了。老爸过番南洋后,一辈子只回过家乡一次,逗留25天。
随着后来联系多了,从潮汕兄姐的口述中,对老爸的背景逐渐勾勒清晰。感知爸是很有文化的,他写得一手好字;他与知书达礼的大妈,天各一方,两人每月亲笔写家书,鱼雁相通,互诉衷曲,真是造化弄人!
新中两地亲情一线牵,丰富的时代故事,人物的悲喜交叉,足以写就一本当代浩荡的潮汕男子过番史。
我抱着老爸遗体,看着他的躯体逐渐冷去,从此以后,对“死亡“二字我再无恐惧;以致后来的后来,面对一个个亲人的相继离世,只有悲痛难舍,没有惧怕避忌。
2.
小弟是我们九兄弟姐妹当中最早离开的。他年少继承老爸煮面手艺,在勿洛南闯出一个名堂,汲汲营营,就为养活妻女三人。可惜不到花甲,他即给肺癌缠上,药石罔效,一年后即舍下他挚爱的两个女儿,魂归天国,结束他庸庸碌碌,悲喜哀乐的一生。
小弟坚强抗癌,但在医生也摇头的最后时日,知道生命来到了终点,人反而平静下来。一天,叫大女儿拿着纸笔,嘱咐照他意思写下他走后居丧期间,每晚该准备的伙食,让吊唁者食饱喝足,款待周到。女儿那年不过中一,一字一字照录,难以想象即将诀别父亲的锥心之痛!临终之时,小弟犹惦念着要让亲友吃好喝好,让人人饱足而归,那是一种何等质朴憨厚的情怀噢。
当小弟呼吸停止那刻,弟妇请众人回避,她让两女儿跪拜病床前,泪嘱父亲走好,她们会好好生活,孝母孝亲,不负父亲教诲。场面感人肺腑,病床边众人饮泣之声不息……
3.
送别亲爱的二哥,仪式简单肃穆,只有鲜花水果敬奉,以献花代香支,一切遵照哥生前嘱咐,干净环保。
众兄弟姐妹灵堂合唱李叔同(弘一法师)的《送别》,一曲未毕,个个已泪流满面。
癌细胞无情地点点侵蚀他的前列腺和骨头,他哀述“痛得死去活来”;临终气若游丝的一句“太累了”,让我泪飞顿作倾盆雨!无力回天,我们的悲痛难以言表。
二哥虽受教育不高,但一生孜孜好学,马来文、电工学、电脑维修、捏塑手艺等,无不学得上手,为他人生添姿加彩;晚年更痴迷《易经》,还学得颇有心得。
当得知前列腺癌侵蚀到骨骼,一年内回天乏术时,他比任何临终病人更为淡定。病中以三言两语抒发自己对人生的哲思、情怀,字字句句发人深思:
之一:
说不清是哪一年
我曾走过生命的最高点
物极必反
如今,也不知多少年
我向着生命的起点
返回
想当初 我来到人间
一无所有
连身体
也受之父母
到将来 我回到起点
留下的 都是我的身外
还有我 对生命的理念
之二:
人生未满七十一
突闻恶耗染重疾
回首平生已无憾
但求身后留丹青
之三:
生命无中生有,有终归无,循环往复。
人,是自然的过客,只有自然,才是永垂不朽。海会枯,石会烂,唯有自然,才会永保其美妙的青春。
X X X X X X X X X
哥选择花葬,骨灰撒向花圃,回归自然,贴合他所潜心研究的易经学说、他所向往的“墓志铭”:人从道中来,终回道中去,伴随自然,永垂不朽。
哥在人生的终点,一字一字写下他的告别语,坦然自若,无惧无悔,阅者无不动容!
4.
夫姐得知患上胰腺癌时,打击不可谓不大。一生笃信神佛的她,没料神佛保佑不了,也是不到花甲,死神已在门外招手。几周前夫妻俩还在为马票中了大奖而欣喜万分,特地宴请亲人大快朵颐。谁想宴席后她胸腹闷胀,就医检查,晴天霹雳!胰腺癌这无声杀手来到跟前,求神拜佛,可惜神佛没有显灵,奇迹没有发生。
生命最后关头,躺在病床上的夫姐,天天眼神呆滞,侧头望着窗外麦里芝的树林,紧闭双唇,一声不吭。那幅画面,像极了美国作家欧·亨利的短篇小说《最后一片叶子》里,那位将生命的希望寄托在窗外最后一片藤叶上的年轻肺病女画家。不论是丈夫/儿女/兄弟/妯娌,任何好言慰语,夫姐一概拒不回应,冷峻得像一尊石雕,只有轮廓,没有情感。
是不愿面对死亡,拒绝死亡,还是不甘心就此撒手尘寰?没有交代,没有回应,没有情绪,就这样,无声的、沉默的、不甘的,告别她平实的一生,走向生命的终点……
5.
多年以后,从潮汕兄姐口中,得知老爸曾在晚年一封写给大妈的家书中,哀叹自身如失去螯爪的螃蟹,动弹不得,坐困愁城。拖着残缺之身熬到生命终点,在家里客厅撒米粒,遥祭他回不去的北方家乡,告别他离乡背井、漂洋过海南来、辛勤劬劳抚养两头家的一生!
小弟以亲点的茶水餐点,告别他在咖啡店经营面摊数十年结交的贩夫走卒、亲朋戚友,留下他对众人的点点心意。
二哥以《易经》之道,坦然告别他自学成才的、精彩的一生,返回他笃信的道的轮回。
我们兄弟九人,自小关系亲密无间,大哥曾说:我们九兄弟姐妹,最后一个离开的,要哭八次。诚哉此言!
夫姐在终点站,不告别,不留言,以惨淡酷冷的面容,沉默地走向没有亮光的隧道的尽头。
每个人生命的周期长短不一,在世数十载,有悲欢,有离合;有价值,有空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而我,当走到生命的终点,会以何等姿态告别眷恋的尘世,告别爱我我爱的亲人,于今尚无可言,只望告慰自己“不枉此生”,方化一缕青烟飘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