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私宅区一幢单栋住宅前面停下。透过铁栏能望见院中小径,通向老式建筑常见的砖砌门廊。

屋门打开,女子从屋里匆匆走出。转身锁门时,手中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像是被热水烫着了似的,身子震了一下,低着头钉在原地不动。但很快她的头猛地抬起,一把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再次走出屋子时,她手里是空的,电话铃声从身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

见乘客上了车,司机习惯性地瞄了一眼行车器。要去的地方是三巴旺公园。

车子正要开动,屋里隐约又传来电话铃声。司机往后视镜里看了看,女子摆摆手,示意开车。

车子慢慢滑动,驶离了宅院门口。铃声仍在响着,被抛在后头。

这女人一出现,就觉得她哪里有点不对劲。

远远望去就觉得她好紧张,屋门弄了好久才锁好。上车后低着头僵坐着,动也不动,一直用手托着额头。

她看上去是同辈人,约莫三十出头吧,戴着一顶有沿草帽、一副超大墨镜,几乎盖住整个脸庞。虽说看不清她的样子,也能感觉到那份说不出的焦虑与不安,跟今天乌云压顶的天气一样阴沉。

见她拉着个小行李箱,能带上机的那种,一身休闲打扮,以为她是要去机场,可订的车是要去三巴旺公园。上午十点多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她这个时间一个人去海边,你说是不是怪怪的?

哎哎,你只是个Grab司机啦,客人说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想这么多做什么?

哎呦,职业病嘛。是啦是啦,我这人就爱管人闲事,改不掉了。哎哎,那你现在呢,不也在管我吗?

我怎能不管呵,没听见你车上放的歌吗?把当年那些歌都录在一起,来来回回地听,还开得大大声,我怎么走得了?

这些都是你,噢我们,最爱听的歌啊!有这些歌响着,我才有力气每天早上爬起来,驾Grab赚口饭吃。嘿嘿,我才不管乘客会怎么说呢。上了我的车,就得听我的歌。

刚才出门时,电话铃声响了。

我知道,是他打来的。把手机留在客厅里,他再也追踪不到我了。

天色愈来愈暗,车子驶上高速公路,离海边还有很长的路呢。上车就听见车里正放着歌,声量很大。驾车的印族司机是个大块头,黑衣牛仔裤,可车上放的大多是华语情歌,感觉有点不搭。也听到香港歌手的粤语歌,不少是我父母那辈人喜欢的老歌。

天色慢慢沉下来,生铁块般深灰色的乌云压在头顶。没一会儿,大滴大滴的雨点打了下来,车顶噼噼啪啪像炸开锅似,快速公路上顿时白茫茫一片,路上车辆都打起了大灯。

窗外什么也看不见,视线就转回车里。前座椅背上铺着一层灰尘,脚下垫子也没放好,踩上去沙沙作响。司机两手紧握方向盘,古铜色手臂上能看到刺青,耳后也有,一瞥而过不敢盯着看,像是个小船锚。

此时雨中的小车,像汪洋中的一条无锚小船,摇摇晃晃地向前挪着。车子的雨刷已开到最大,奋力地左右来回刷着,可车里的人也只能看见车前面的一点点路。刺青男虽说个头挺大,雨中驾车倒是很轻很稳。

车子的挡风玻璃前,摆着保佑平安的大肚佛和印度教象头神迦尼萨,弥勒佛肥颠颠的肚子,象头神稳重中带点萌萌的憨态,平日见到没什么感觉,今天特别让人心安。

可是,仍然不敢闭眼,一闭眼就见到一件件坚硬物体飞过来,砸在头上身上,有厚瓷马克杯,水晶摆设,还有镶着我俩结婚照的金属镜框……

那天,我们租住的小公寓里正放着这首歌。是你最喜欢的《干杯》,五月天的歌:

(男)会不会 有一天 时间真的能倒退
  退回 你的我的 回不去的 悠悠的岁月

那是一个多么晴朗又美好的早上。

升上初级学院后开课的第一天。我俩在大门口遇见,竟都是因为迟到,被锁在学校的大门口外。

读书时我们都在学校篮球队,跟所有人一样读书、打球、毕业,然后当兵、读大学。跟别人不同的是,有天我俩耳后同时多了个刺青,选用灰色因为不显眼。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是一对相配的图案。

呵还有这首,你也听到了吧?梅艳芳梅姐的《抱紧眼前人》:

(女)舍不得不爱,巴不得一世,
  惟愿抱紧眼前人。

那时我们都迷上了梅姐那把满是磁性、带着英气的女中音。我妈是华人,广府人,她年轻时也是梅姐的歌迷。

那天你在公寓房间里说的话,吓了我一大跳,至今无法忘怀:

我不想再这么躲躲藏藏了。走,我们今天去中峇鲁小贩中心吃晚饭!

什么,你疯啦?你家人就住在附近呵,我们以前一直是避开那里的!  

我就是要去“会会”他们,让他们看见我俩在一起!

……

当然,那天我们没去。是我不敢去。

我知道,你家人不会接受我们在一起。我也知道,我的家人也不会。

几天后,你就走了。

抑郁症,那究竟是什么啊?到现在我也不明白。

(女)本应相爱,本应相衬,命里注定同行却未能……
  匆匆一世,深深一吻,此后无从爱别人

今天再听,方知梅姐早在歌里唱出了我俩的结局。

车外雨势好像小多了,雨水却总似流不完。

不敢闭上眼睛,就用心听歌吧。这个刺青男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听的全是些撕心裂肺的情歌。

(女)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 
  (男)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这世上,真会有人会陪伴你到地老天荒、海角天涯?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曾这样相信,会遇上能厮守一生的伴侣?

(女)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邓丽君的歌中,说出这种话的女子,是多么的卑微。卑微,又何尝不是我自己的写照呢?

是从三年前的流产开始的吧。自那时起,我们渐渐无法再笑了。每晚的散步说笑,变成每晚的夜归和争吵。酒气下伤人的话渐渐多了,拳脚相向很快也跟着来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原来这话是真的。

这次离开家,就再无退路了。要不干脆回去香港,回到父母那里?

可是父母才是最早放弃我的人呵。他们从不喜欢他,根本不赞成我远嫁狮城。

……

车窗玻璃上,滴滴点点的水珠缀成一串,又一串,再一串。它们的命运都一样,待到重得承不住了,就会连迭着一串串重摔在地,随即融入雨水汇成的急流里。

这世上,有谁会在乎,在乎一个雨滴曾经的存在?

别再想了。车子快到海边。一切都会好的。

到了海边,驶入露天停车场,把车子停好。

车子走在路上时,曾有那一刻,她把墨镜摘下来。好像是在抹眼泪。我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天呐,原来如此!她的额头有个大口子,手中捂着额头的小毛巾已成红色,左眼到嘴角是一片淤青。

这个女子究竟经历过什么?她是被打伤后离家吗?来海边是要做什么呢?

从后视镜望去,后座的女子仍呆呆地坐者,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大海。

海边。水边。那时我俩也常常坐在水边。

呵不是这里,我们常去的是麦里芝蓄水池。先是绕着水池走一两个小时,然后在水边找个地方坐下,一坐就坐很久。有天你特别安静,只听着我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哎哎,快别听歌发呆了!那女人下车了,正向海边走过去。

看样子她有很多东西要想呢,就让她到海边坐坐吧,应该会回来的。

可她的东西都拿下车了呀,她是不会回来的。赶紧跟上去,想办法劝劝她吧!

可我有什么资格去劝她啊。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你这是让我挨骂吗?

难道你就不担心吗?你也说过,她一上车你就觉得她哪里怪怪的,不是吗?

好了好了,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你放心吧,我会盯着她。一发现不妥,我会马上过去拦下她的。

……

可是。那天。

那天我怎么没能拦住你呢?

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说?!

海边真安静。坐在海边的石堤上,周围见不到一个人。

今早他天快亮才回来,我的一句发问激怒了他。他向我扔过来的杯子,也彻底砸醒了我。

察觉到额头流了很多血,整个人反倒冷静起来。当下走回房间,锁上房门。找一条白手巾捂着伤口,静待他开车离开屋子。

海边这个地方,以前来看过的。跟前两次一样,海水轻轻打着岸边,四周寂静无声,让人几乎相信“人间静好”这个词。忘记在哪里读过,说面对人类所处的困境,大自然向来无动于衷。

又岂止是大自然呢?自三年前辞了工作“回归家庭”,以往的朋友慢慢都不来往了,因为他一个也不喜欢。平日出门每次都要向他报备,跨出家门没多久电话就会追过来。那个催命符似的电话铃声。久而久之,就几乎不与人来往了。所以无论是这一刻,还是任何一刻想要离开,这世上都不会有人留意,不会有人在乎。

从石堤上站起,脱掉鞋子,慢慢走入水中。两脚浸在海水里,感觉真舒服。

再向深处走几步吧。水浸过膝盖、腰部,会是一样的舒服吧?

那么浸过颈部、脸和头发呢?

当一切都随水流走,多难熬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咦?那辆出租车怎么还没开走?

那就再多坐一会儿吧。他过一会儿接到新的订车预约,一定会离开的。

……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车子怎么还没开走?刺青男还在车里,正向这边望过来。他一直在这里等着,是猜到了什么吗?

不知怎的,这样一想,心里倒觉得有点安慰。

可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女子回到了车上。仍是一言不发。

不知何时,车里的歌声停了。女子没说要去哪儿,司机也没有问。

车子开动,在附近的兀兰医院急诊室外停下。车里,女子不动不语,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车子再次开动,这回来到一间邻里警局门口。透过警局的玻璃幕墙,能看到柜台后有警察在值班。

女子这时动了动,伸手到手提包里拿出钱包。

司机摆摆手,示意不必。女子收回手,下车拉着小行李箱,向警局走去。

这时司机把车掉了个头,但没有马上开走。看着女人走进警局再走吧。

走到门口,警局玻璃门自动打开,女子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摘下墨镜,看着坐在驾驶位上的司机,仿佛是要记住他的模样,又仿佛是在行注目礼——

谢谢你。她像是在说。

祝你好运。他似在回答。

女子转身走进了警局。

男人昂头:这回,我终于接住你了!

车子缓缓驶离了警局门前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