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谁大谁小

今天是太公的忌日。这一天,除了祭拜以外,家中里里外外的族亲都会回来。说是祭拜,纪念,其实说穿了不外是大家久久见一次面,好好坏坏各自炫耀褒贬一番,压轴是坐下来,好好地吃一餐丰富的。

太公以下,公婆那一辈只剩下一个无牙的婶婆。在家族里,她的声望还是有的。她由自家的孙女陪同前来,一来就诚心上香,这也是这屋子外来的唯一会如此诚心(其他的姑姑们,一碰面就是忙着家常里短)。然后她就坐在供案桌前的四方桌旁,静静地看着看似忙碌来去的众人。重要的是看看四方桌上供奉祭拜的菜色,有哪几样是太公喜欢吃的。

太公的神主牌还是数年前在族人的规劝下,阿木才托人从家乡“请”回来的,其实也就是在故居太公的神主牌前那个香炉里,抓一把香灰,妥善包好,就算是连同其他祖先都带来了。所以南洋的阿木家才有神主牌位,才有可以祭拜“做忌”等名堂。其实那也顶好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大家子,趁这个日子好好相聚一番,给平淡的生活添点热闹。

神主牌上端,还挂着家乡有名的清水祖师。那是当年阿木下南洋时,乡中父老特别叮嘱他带上的,且得一路妥善保护,不得有闪失。也不知道这清水祖师是被定位为神还是高僧?反正他黑黑的庄严的脸就在相框里,被恭恭敬敬地高悬于祖先牌位上。而这清水祖师,就是福建安溪清水岩上清水庙里供奉的。相传他是北宋神僧普足禅师,因为做了许多有益有功的善事,所以被尊称为“清水祖师”。安溪人士更在蓬莱山上筑一精舍,请他居住,并称之为“清水岩”。这地方闻名海内外,不但是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也是省区风景区。很多旅客都不会漏了到此参观(一游)。山上有棵古樟树,树枝”枝枝朝北“,蔚为奇观。”北“是何方?自然是北方的京城。相传它也是因为当年岳飞蒙难瞭望故乡所致。传说毕竟是传说,不过亲眼所见,也的确如是,树长得挺拔苍劲,且树枝都是朝向北方,是那个方向比较向阳吗?不得而知。而,闽南一带的百姓,都特别尊崇这位亦僧亦神的清水祖师,当年纷纷远离家乡到外地谋生时,都不忘了把清水祖师带在身边,当作颠簸一路的保护神吧?上岸安定下来后,就毕恭毕敬地供奉起来,比自己的祖先还重要。

春娘是太公的曾孙媳妇,也是这屋子里当家的。当然曾孙阿木还有另一个老婆,叫秋玉。她在萧瑟的秋天出生,由于是女儿,失望的父母亲就希望她能蜕变成一块美玉,若不能光宗耀祖,也希望她能过得如玉般被珍贵。可是,她始终是块敲不出玉的普通石头,很粗糙。

春娘和秋玉都是阿木的老婆。究竟这两个女人谁大谁小?春娘声音大,个子大,在这个家里最大,她认定自己是大的。秋玉是后来的,理当是小。但是秋玉明白,她在家乡已和阿木成亲,还生了个儿子叫有成。有成还没出生阿木就跟着乡亲们下南洋,在此辛勤工作,虽有寄钱回乡,但因着交通或是什么的,人始终没回去。当然,除了新婚时夫妻俩相处过别扭的一阵子外,也没直接通过任何讯息。这除了秋玉斗字不识外,凡事都由家中长辈做主,怎样也轮不到她参与。而亲身骨肉有成,长到那么大了,阿木都没见过,那年代,连张照片都没有。

秋玉守在家乡。照顾孩子,照顾家中长辈,忙碌着家中的大小事。阿木在南洋,每天睡醒匆匆吃了干粮就往工作处跑,工作是在大咕船上当搬运工,年轻力壮肯定没问题。但是忙了一天也确实是累,回到家里冲个凉倒头就睡,日子虽然过得索然无味,但也心安理得。他会想念留在家乡的妻儿吗?夫妻遥隔两地,谁也不知道谁,这样的日子,就是顺其自然地走到尽头吗?

年日过去,周边的人看阿木孤家寡人的,每天放工回家面对的是冷灶凉床,想喝一口热水还得添材取火,衣服破了也没人补,这真不是办法,重要的是乡亲们见他还年轻气盛,怎么能够没有个温床暖被的人?于是就给他拉扯了春娘。春娘是大脚婆,道地的土生土长,早已过了婚嫁年龄,就因挑三拣四错过婚期,如今见阿木勤恳老实,也有份固定收入,更没婆家管着,只要跟了他,一切都好说。因此,也不需要搞那些明媒正娶的琐碎,春娘一过去,稳稳就是女主人,何况阿木木讷成性,对她,凡事都是点头的份。

所以,你问阿木、春娘和秋玉,谁是大,谁是小?他肯定也答不出,只有瑟缩着双肩,呵呵两声当交差。

春娘给阿木生了个女儿,还比有成小三岁。生不出儿子,春娘的失望是难免的。那年代,不就是重男轻女吗?她想努力,可阿木就是没出息!其实也不尽然,阿木从货船上的苦力,努力成了一间脚车修理店的小老板,凭手艺与信用赚钱,不是大富,也算是老板,也有点盈余了。可钱都锁在春娘的抽屉里,锁匙就在她腰间的腰包里。那腰包,可是请人用十字布绣出来的,颜色顶艳丽,有明媚的春花,还有一只站在花树下用金线滚边的孔雀,孔雀双眼晶亮,傲然俯视,唯我独尊,就像春娘般,她始终认为自己才是众人的焦点。腰包,不只是装饰物,更是春娘最宝贵的私有物,里头藏着她的权力和尊严,谁都不准动,连阿木都不行。也因此,那腰包是不离身的,连睡觉都紧紧地系在身上。

大女儿秀花出生的第二年,春娘又生了个女儿,取名丽花。她有点气恨丈夫的不成精!而这时家乡的饥荒,盗贼的猖獗,一封封紧急的家书,催得阿木不得不留意流落在家乡的妻儿,于是在乡亲的协助下,他终于把一别多年的结发妻与儿子接来团聚了。那时候,儿子已8岁,而秋玉一脸倦容,解放后的小脚已有点畸形,所以走路一拐一扭的。矮矮小小的个子,说句话还抖着声音。看到这个“大姐”,春娘笑得特别开心,指着主人房后面靠近厨房的一间比较阴暗的房间,笑盈盈地对着秋玉说:“你和你的儿子,就住在那间房吧!”秋玉偷偷地望着多年不见的丈夫,陌生中带着一点期待,却也担忧,而阿木却没听见似地蹲在地上捡拾着掉落一地的绿豆。

春娘的妈是娘惹,所以她也跟着母亲,穿娘惹装,煮娘惹菜。

秋玉偷偷打量着这个家的“女主人”,脸上涂着一层白白的粉(后来秋玉知道那叫水粉,听说是用白米制做,一粒粒白色的,揉碎调了水就直接涂在脸上,除了紧致皮肤,也美白)。她的上身虽然没穿娘惹卡峇雅,但却裹着一件红色的衬恤,下身穿着一条鲜艳的沙龙,把她的屁股裹得浑圆挺翘。她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个翠绿的手镯。说话时手势不断,那绿色的手镯就飞上飞下的尽是诱惑。

秋玉不敢再看,急急拉了儿子挽着大包行李往后房走。

春娘瞄着秋玉的背影,才二十几岁人,就穿着浅色唐装配着黑色长裤,头发还挽了个髻盘在脑后,矮矮小小的身体,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好像风吹都会倒,更像一个小老太婆。春娘轻扯嘴角看了蹲在地上捡绿豆的老公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地往门外走,边咯咯咯地呼喊着她饲养的大鸡小鸡们。

(二)娘惹与福建

无牙婶婆看着四方供桌上的菜色,有红彤彤的咖哩鸡,旁边放着一卷卷有穿洞的黄色蛋粉卷(后来听年轻人说那叫roti jala)有黄梨煮辣椒虾,颜色缤纷好看的既有黄瓜也有红萝卜还有黄梨等等的叫着“阿杂”的凉菜,还有一大盘的杂菜,里头有包菜、香菇、木耳、红萝卜、腐皮等参杂混煮而成。

老婶婆看着这些颜色好看的菜色,无牙的嘴动了动,不知如何下箸?红艳艳的菜色肯定辣,吃不了。那盘杂菜还可以,但不知煮得可够软?嚼得动吗?孙女轻轻地告诉她:“阿嫲,这些是娘惹菜。阿木婶煮的。”老婶婆瞄了春娘一眼,春娘马上讨好地强调:“是啊,婶婆,这些都是用我自己养的鸡种的菜做的,你尝尝嘛。”老婶婆再看向另一端盘子上的食物。啊!居然有怀念的家乡碱水馃,还有那一盘橙黄色的,应该是金瓜馃吧?多久没吃过这些家乡的味道了!老婶婆又看了瑟缩在一角的秋玉:“这是你做的?”秋玉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呃……我……不太会煮,这些都是在家乡时常做的。”“福建安溪人就比较喜欢吃这样的糕馃。”春玉说完,自嘲地轻轻扯了扯嘴角。

“好啊!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吃过这些怀念中的糕馃了。碱水馃好吃,有钱也买不到。有鸡汤吗?”

“有,早上有烫了一只鸡拜拜,我去盛来。”

秋玉端来一碗清水般的鸡汤,老婶婆把碱水馃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入汤中,开心满足地吃起来。一旁的孙女不好意思地偷看了春娘一眼,发现她一声不出,也不敢说什么。

娘惹与福建的比试,谁赢谁输?没人管,喜欢吃辣的年轻人吃的津津有味,那两大盘糕馃,除了心满意足的老婶婆外,只有中年以上的几位姑姑们在老婶婆的殷殷推荐下应酬般下筷。

春娘终于有了浅笑。

(三)娘和婶的称呼

众人正各有所爱大快朵颐时,外头忽然传来吵嚷的声音,忽然“嘭“的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坠地似的。在众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春娘的大女儿秀花一边叫:“不要跑!不要跑!”地追着秋玉的儿子有成从外头跑进来。

春娘急问:“什么事?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阿娘,他,他……”秀花气急败坏地指着有成: “他偷采你的番石榴,我叫他不可以采他都不听!”

只见有成手上拿着两个略黄熟透还带着香味的番石榴,得意地送到春娘眼前:“她们说那是你最喜欢任何人都不可以采摘的红心番石榴,我看到枝头有两个熟透的,你们是采不到的,就爬上树去采来孝敬你咯。”

春娘接过那两个带香的番石榴,好心情地看着有成,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你还真有我心。不过以后不要爬树了,何况树下还有一个生锈残破装杂物的铁桶,要是不小心被割到,会受伤的。这种危险的事以后少做。“

“才不怕,我是孙悟空,除了不会腾云驾雾,我什么都会做,爬树,跳上跳下,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有成信心十足地使劲拍着胸脯。

众人停下吃食,各有所思地看着有成。秋玉担心地看着儿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阿木,还是事不关己地捧着一碗饭,夹了一些菜,蹲在地上若无其事地边扒饭边看着蚂蚁搬家。

春娘看到大家都停下筷子看着自己,就对着阿木说:“木啊,你看这孩子,好像野猴子似的,是不是让我来管教他比较好?”说完还似有若无地瞄了秋玉一眼。

阿木也快速地看了秋玉一眼,只看到秋玉惊悚的眼神。春娘却似乎什么也没意识到,侃侃而谈:“有成这孩子聪明又精明,我会好好培养他,以后我们的家底也要让他来领头,所以,有成,你就从那房间搬出来,住到我旁边的房间去,靠近我,我也比较方便看着你。“

有成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春娘环顾众人一眼,郑重地问向辈分最大的婶婆:“婶婆,有成就过继给我,跟着我可好?”

婶婆吃着怀念着又喜欢着的糕馃,满心欢喜地点头:“当然好哦,也说不上过继,反正也是你的孩子,跟你的孩子一样都是同一个爹,同一家人。“

秋玉一听,眼眶泛红地望向阿木,可阿木只顾低头啃着鸡脚。

春娘满意地宣布:“那好,从今以后,有成你就像大妹二妹那样,叫我娘,而你妈妈,为了你能快高长大,就叫她婶吧。”

看着众人惊愕的表情,老婶婆把嘴里的食物慢慢吞下后,对着年轻一辈解释:“人家说,要让孩子平安快高长大,最好不要叫自己的亲爹亲娘为爹娘,就伯或叔,婶或姨都可以。这样把关系隔开一点,就不怕孩子长不大了。”

有年纪的姑姑们不断点头,年轻一辈看来看去,想不透什么道理?不过幸亏自己还可以叫亲娘为娘。

从此以后,秋玉失去了儿子。春娘毫不费吹灰之力,平平白白地得到了一个儿子,抚平了她生不出儿子的噩梦。而有成,已迫不及待地跑回房里去把自己的衣物搬到靠近春娘的另一个房间。秋玉忽然觉得胸口涨涨的,什么都吃不下。

丈夫,一丈以内是自己的夫,原以为来到新加坡可以和丈夫团聚,谁知来了几个月,阿木还没走进她的房间。虽然明明天天看到他,明明与他相隔在一丈之内,但是,她对他很陌生。这是她的丈夫吗?

而如今,唯一可依靠的儿子也变成别人的,他叫别人娘,称自己为婶。秋玉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影,无语问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