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年前，一批本地素人演员与台湾已故知名编导、80年代香港新浪潮中坚编剧邱刚健在新加坡做了一场红楼梦。《红楼梦醒》反应不佳，草草下画，外来监制逃之夭夭，影片失传，这场梦如片名那样很快就醒了。
2025年，这部影迷寻寻觅觅的电影总算失而复得。新加坡亚洲电影资料馆（Asian Film Archive，简称AFA）耗时九年寻获与修复这部1976年本地拍摄，全本地卡司的现代版南洋红楼梦。它的价值当年或许被忽视，隔了近半世纪后，2025年新加坡国际电影节正式重映，《红楼梦醒》（下简称《醒》）的重要性将被重新发现。
忍痛修复为黑白片
《醒》虽是言情时装片，但它重见天日的过程却犹如多线发展的侦探片，原点来自本地影史研究者杜汉彬。亚洲电影资料馆高级存档师周世宝说，2016年杜汉彬跟他提起有这部失传片，建议他到本区域的电影资料中心查探。原来影片尚存一个拷贝，以《新潮红楼梦》的别名躺在台湾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简称TFAI），因无人问津，已腐蚀不堪。周世宝说：“感谢TFAI将影片数码扫描供我们预览。我们一看，发现这是一部国际团队（记者按：印尼狮城出资，港台幕后摄制队）在新加坡拍摄，动用全本地演员的制作，极为独特。”
AFA须得联系上影片版权人，才能有下一步动作。杜汉彬找到电影公司“新加坡电影发展公司”的资料，公司虽已倒闭，但周世宝按照注册的住址找到了出品人（即是金主）陈国强。得到许可后，2023年，AFA在TFAI的全力协助下，着手修复工作，请来让许多世界经典名片满血复活的意大利修复工作室L’Immagine Ritrovata操刀。
周世宝说，《醒》当年虽是彩色片，但经40多年的腐蚀，能读取的彩色数据不到10%：“人工上色会导致影像失真，为了恢复最多的影像细节和色调，我们最终忍痛将它修复为黑白片。”
《红楼梦醒》的修复、重映与收藏有多重必要，对我国影史的研究尤为重要。亚洲电影资料馆执行总监曾素清说：“《醒》失而复得，为了解我国1970年代跨文化独立电影制作的历史另辟蹊径。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甚至常被忽略的本土电影时代。”
曾素清说，《醒》在狮城影史占了独特一席之地：“它由本地一家小电影公司投资创制，摄制团队横跨不同国界，在那个年代本地人才与区域制片网如此汇聚协作很少见。”
超前南洋风华
《红楼梦》虽多次在中港台影视化，但我国却如此革新地把这家喻户晓的古典名著搬上大银幕，将背景设在摩登新加坡。即使半个世纪后重看，《醒》却一点也不过时，曾素清说：“电影走的虽是风靡70年代的爱情片风格，但它的背景、调子及对新加坡现代生活的诠释却是绝对超前的。”
寻找《红楼梦醒》演员，也是另一条多线发展的侦探片。饰演林黛玉的女主角刘燕铃（艺名苏欣欣，72岁）一直都在寻找影片，恰巧女儿有朋友在台北TFAI工作，得到AFA联络方式，主动联系AFA询问如何购买《醒》影碟，成了首位“自投罗网”的演员。
记者也参与了侦探过程，寻获两位重要的演员。记者到AFA办公室看片时，忽然跳出一张似曾相似的脸孔：“那不是演过《咖啡乌》的前新广演员蔡笃翠吗？”简讯联系上后，她证实当年确实是用艺名“易梵”演出贾迎春一角。跟记者详谈后，她想起六七年前曾跟演贾宝玉的男主角的弟弟彭业华演过琼剧。很快的，她来讯说：“男主角找到了！”
几个礼拜后，记者、周世宝连同三位演员与出品人相隔近半世纪后重逢，都对这缘分啧啧称奇。男主角彭泰彰（艺名高峰，本名彭业光，76岁）1989年移居澳洲黄金海岸，常回新探访亲友。这些年，他珍藏一本收满拍摄《醒》时的幕后黑白照。刘燕铃则细心保存电影剧照、海报、剪报，甚至第一版剧本。他们的忆述和收藏让记者拼凑出鲜为人知的幕后拍摄实情。
出品人陈国强（78岁）当年在机场接机，透过旅行社朋友认识台湾监制陆正行。陆正行1972至1975年曾在香港开发电影公司监制过一系列类型片。第二天，陆正行就上门请陈国强投资拍片。陈家族有锡矿产业，也曾承包组屋建筑，陈国强个人则经营扑克牌印刷厂，正寻找投资新商机。
陈国强说：“新加坡那时没电影工业，独立制片是新冒起的业务，我就投下6万元，在当时能买一栋半独立式洋房，另有印尼投资人高鹏（Kadarisman）投下10万元，成立新加坡电影发展公司。当时常到阿波罗酒店跟他们开会到凌晨三四点。”陆正行还跟陈国强要了2000元支付女星焦姣，经记者指出林黛玉听似她配音的，才知何用。
综合剪报资料，导演原属岳枫，邱刚健只陪他来新筹拍。邱刚健给邵氏写的首部剧本《夺魂铃》导演就是岳枫。同年，李翰祥宣布拍摄林青霞和张艾嘉的《金玉良缘红楼梦》，引起抢拍风潮。可惜新加坡没拍古装片的条件，岳枫提议拍成时装片。当时《醒》已有第一版剧本，但编剧署名作词人陈蝶衣，用较猎奇的视角刻画新加坡，有到黑街看“人妖”剧情。岳枫提议找香港电视演员李影演林黛玉，伍卫国或李道洪演贾宝玉，但股东为削减成本改用清一色新加坡演员，岳枫拂袖而去，导演筒落到邱刚健身上。
招考1800多位新人
1976年7月28日，剧组在国宾戏院招考1800多位新人。儿童剧社出身的蔡笃翠自小爱演戏，前往一试被录取。刘燕铃记得她只上台自我介绍，念几句台词就成功被录用。23岁的她外表虽纤瘦，但眼神笑容却展现自信与叛逆的傲骨，有现代林黛玉之感，而今72岁的她亦仍有星味，引人注目。先前当海员的彭泰彰自曝他当初未被录取，跑去电影公司讨回个人资料，邱刚健或许从他敢于争取的个性看见现代贾宝玉该有的进取精神，当场把角色给了他。蔡笃翠记得，分别饰演贾琏与贾蓉的林比尼、林比汶兄弟来头不小，父亲是雕刻鱼尾狮的林浪新，林比汶后来成为著名编舞家，饰演金钏的汪婷婷（本名蔡秀花，Yoko Chua）是热舞皇后，与林比汶曾在海皇歌剧院演出。被录取演员接受邱刚健亲自培训演戏，但只上了几晚的课，简单地做情境演出，而不是照着剧本演。
《醒》9月12日开镜，掌镜摄影师是后来拍摄一系列僵尸喜剧片爆红的香港导演刘观伟，拍了43个工作天。刘燕铃记得拍摄前晚会收到导演的一页台词，开场黛玉初到贾府的台词最多，英校出身的她庆幸顺利过关。她说：“邱导当时未出名，在片场很专注，不苟言笑，但对我们新人很有耐心。”
彭泰彰记得邱刚健边拍边写对白，有时还是现写现演，邱妻“小鸟”总陪在他身边，《醒》主题曲与两首插曲作词人也是“小鸟”，相信就是她的作品。演员的艺名大部分是邱和妻子取的。
勾勒当年城市风情
导演有空便与团队开车到处找景，刘燕铃偶尔同行，花葩山、圣淘沙缆车、刚落成的马林百列组屋、今已关闭的赛马公会等入镜，原汁原味地勾勒出当年新加坡城市风情。临时演出医生一角，有句台词的陈国强说，戏里的豪宅由他与哥哥借出拍摄，“东南亚船王”唐裕也让团队到他豪华的花园取景。
蔡笃翠只记得在戏里走来走去，念台词。男女主角记得，宝黛在唐裕家摆满西方雕像的花园谈情，即兴跳舞、宝玉抚摸雕像屁股的动作，点子全来自邱刚健。演员会不会演戏，有时不如导演懂得导戏、教走位、摆摄影机位、构图和剪辑来得重要，相信也因邱刚健全盘操控得宜，今日重看《醒》仍觉得神采处处，玩味十足，没被一票从未演过戏的素人演员拖垮成灾难片。
匆匆下画众人梦醒
《醒》由国泰献映，1976年12月31日与1977年新年在裕廊大影场、国宾和奥迪安放映两场半夜场，之后再公映六日，反应惨淡，匆匆下画，众人梦醒。
陈国强投资烧到了手，饱受创伤。他发现陆正行在没通知他的情况下将电影器材全搬出国，电影公司办公室人去楼空，还留下一笔未付的公积金烂摊子给他。陈国强说：“某个春节，我接到陆正行电话，要跟我借6000元，我破口大骂后切断电话。”据剪报显示：电影公司原有计划在本地多拍三部片——肃毒动作片《龙凤霹雳枪》《租来的情人》与载歌载舞古装喜剧片《三宝大人下南洋》——答应让彭泰彰出演。当头棒喝，电影梦醒，彭泰彰深感失望，当回海员，日后开餐馆。刘燕铃则用平常心对待：“这部戏成本低，故事简单，没有明星，失望归失望，但不意外它没红。”刘燕铃无心到港台闯影艺圈，之后到一家展览公司担任项目总监，后来在一家商业洗衣厂当总经理到退休。
蔡笃翠是三人当中唯一继续演戏的。1977年梦醒后，她当了八年的新航空姐，1985年戏瘾再犯，参加演员训练班后加入新加坡广播局，演出《咖啡乌》《五脚基》《亚答籽》等脍炙人口的本土剧，近年仍醉心演出琼剧。回想起《醒》的日子，她说：“是一个很好的体验。能参与新加坡影史，不管演主角或配角，还是非常地光荣。”
记者还在联系参演《红楼梦醒》的演员，有线索的读者可电邮limfw@sph.com.sg。
修复版《红楼梦醒》将在新加坡国际电影节首映。
▲修复版《红楼梦醒》首映
12月4日（星期四）晚上7时
Oldham Theatre
sgiff.com/film/dream-of-the-red-chamber/
（三位演员与出品人将出席映后观众对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