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记录显示,您的人生是失败的。”

林耀祖看着眼前穿白色制服戴黑色粗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有点茫然。直到上一刻,他仍躺在医院加护病房里,被儿女媳婿、孙儿女媳婿和曾孙们围绕着。输氧管缓缓地提供氧气,身边液晶屏显示的心跳和血压明显偏低,吗啡点滴的声音和墙上挂钟的秒针奏出让人昏昏欲睡的旋律。2025年9月5日,林耀祖88岁,胰脏癌末期,庆幸家境富裕能够负担最高端的医疗方案,一路以来没遭受太多痛苦。然而人力有时尽,过去一个月病情急转直下,已时日无多。今早起床,他却突然来了精神,隐约知晓这大概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便召了家人前来。几十年的打拼,算是闯出一片天地,如今儿孙绕膝、四代同堂,家人相处也还融洽,是时候找老伴团聚去了。听说上一位教宗也只活到88岁,自己加上天地人三才,灵堂可以标示享寿九十有一,够风光了。看着眼前的家人,林耀祖想为自己一生作总结,也希望留下片言只语的人生经验。往日或许把子孙们逼得有点紧,现在回头一看,一切都已不那么重要。

“其实人生没有所谓的成功或失败,最重要是活得开心,对得起自己。”

本打算放到自传里的一句话伴随微笑脱口而出,眼睛也旋即闭上。再次张开眼睛时,林耀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白茫茫的空间,前方是一个白色柜台,后面坐了一个身穿(类似)政府官员白色制服的中年男人。男人脸上挂着黑色粗框眼镜,正在翻阅一本极厚的簿子。中年眼镜男抬头望了林耀祖一眼又低下头,左手食指在簿子上缓缓横移,最后定在一组鲜红数字上。

“根据记录显示,您的人生是失败的。”中年眼镜男再次抬头,面无表情地宣布。

“嗯?”林耀祖仍未回过神来。

“这里,”中年眼镜男用力点了点簿子上的红色数字。“您的人生——不及格。”

“什么?”脑内传来一阵晕眩,林耀祖转头望了望四周的环境,记忆慢慢清晰起来,他似乎搞明白了。“我死了?这里是地狱?”

“地狱吗?”中年眼镜男意味深远地望了眼前的老头一眼,把簿子翻回到第一页,简略地扫过一遍。“这里说您是无神论者呢,地狱这个词对您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咦?啊,没有。”

“嗯,我看看。您的葬礼会走传统路线,虽然又佛又道有点混淆不清,可说地狱也没错。黄泉、阴曹地府这些词也凑合;就这样定义好了。结论是:您已经死了,这里是地狱,根据记录显示,您的人生是失败的,也就是不合格。”

“不合格是什么意思?是要受罚吗?”

“受罚?哈,没有那种事情,外头看得紧。不合格就是拿4号牌去投胎。”

“分数怎么计算?不合格也可以投胎?4号牌又是什么?”

林耀祖逐渐适应了当前状况,慢慢恢复生前的行事风格。中年眼镜男眯起双眼,仿佛有点讶异于眼前灵魂的问题顺序。沉默几秒后,他放弃似的呼出一口气,从柜台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画满鲜艳图表的A3尺寸海报在台面上摊开,向林耀祖解释评分系统。这是个扣分制的评分系统,每个人类降生便自动被赋予10,000分,然后随着年龄增长,根据每个人的所作所为进行分数克扣;大至发动战争直接归零,小至随地吐痰扣1分。克扣的分数多寡自然与罪行的轻重成正比,例如直接夺取一条人命保底扣100分,再根据杀人动机增添。间接夺取生命则保底20分,然后根据动机倍增,例如在网上散播谣言导致他人社死自杀,可克扣高达5000分。

“慢着,”林耀祖突然想到某个关键点,习惯性地打断解说。“扣分制,就是不作恶就好了?”

“是那个理,您逻辑在线啊!原因嘛,您大概也猜到吧?”

中年眼镜男轻蔑一笑,没有理会坠入沉思的林耀祖,继续解说评分制度。分数在人死后作总结,以余分多寡归纳成五个等级:9001—10,000分为1级,8001—9000分为2级,5001—8000分为3级,2501—5000分为4级,2500分及以下为5级。

“顺带一提,及格分数为5001。您的分数是3927——不合格,拿4号牌投胎。另外,您家人计划举办风光大葬污染环境,对应克扣的76分有一半已提前算到您账户上,由于对最终结果没有直接影响,不予斟酌。”中年眼镜男又点了点簿子上的红色数字,看林耀祖仍然没有反应,便停了下来。

“所以拿4号牌投胎是什么意思?投胎作畜牲吗?”林耀祖突然想起曾读过的神怪志异。

“畜牲?哈哈哈没有那么无稽的事!”中年眼镜男愣了一下,突然捧腹大笑。“动物的数量一直在减少,人类的数量一直在增加,哪有人类投胎做动物的余裕?反而我们必须适当地让动物的灵魂投胎成人类啊,虽然一开始造成了不少问题,不过多投胎一两次就磨合了。根据目前的数据,嗯,禽兽平均投胎两次就完全人模人样了。”

“印象中动物的数量应该是一直在增长才对啊?”

“噢!增长的是牲畜,和我说的野生禽兽不是一个东西。牲畜啊不需要完整的灵魂,我们都掰开撕碎循环使用,对它们也是一桩善举;少了灵性,也就少些痛苦。”

“人的灵魂也会通过撕掰来增量吗?”

“那是机密哦。”中年眼镜男眯起双眼,嘴巴弯成一道三日月。

“所以我可以投胎成人?”

“嗯。签名,删除记忆,投胎成人——就这么简单。”

“那4号牌是什么意思?”

“等级4就是随机投胎。咦,我没解释吗?”中年眼镜男搔搔头叹了口气,又把彩色海报摊开,接着解说。每个级别都有与其对等的处置方式,级别5投胎到落后地区的概率是75%,级别4是随机投胎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区,级别3投胎到落后地区以外的国家,级别2投胎到发达国家,级别1的灵魂有两种选择:若有宗教信仰便可直接前往与其宗教对应的好地方——俗称天堂或乐园。若无宗教信仰,则可投胎为世界上最富裕的1%人口;有宗教信仰者可放弃前往好地方选择投胎,无宗教信仰者则绝对无法前往好地方。

“随机投胎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区,”林耀祖闭上眼睛,对数字相当敏感的大脑在飞快转动。“就是说,遭受战乱或饥荒的概率大于50%,生活富足的概率为10%,出人头地的机会几乎是零。”

“差不多吧!脑袋好使啊!”中年眼镜男偷偷翻阅柜台下的说明指南,由衷地给予赞赏。“虽然您已忘了,不过您的上一世是等级2噢。好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在这里签个名吧!”

林耀祖接过簿子和墨水笔,右手在签名线上空定格。生命接近终结时,他不是没想象过往生后的世界,也曾经为了确保能够前往好地方而昼跪灵圣神,暮求儒释道;可无论想象力多丰富也没料到黄泉使用的竟然是这么一种机制。刚刚中年眼镜男快速翻动簿子的时候他也偷瞄了几眼扣分记录,放眼望去几百条红字,对排在前面几项的标注确实有些印象,倒也认栽;经商那么多年,要说双手真没弄脏自己也不相信。无论如何眼前选项比自己曾预测的最坏情况要好一些,至少死后并非唯有虚无;虽然过往的运气没有特别好,却也不是极差,如今接受4号牌投胎其实还有超过五成机会可以勉强安稳度日。那样想着并安慰自己签字时,往日经商养成的习惯却让林耀祖稍微细读了签名线上面那行条款——我仅此宣布放弃上诉及争取升级的权利并接受单位的投胎安排。

慢着。上诉?争取升级?

林耀祖放下墨水笔,抬头望向中年眼镜男,发誓在那一瞬间见到中年眼镜男的嘴角极快速地抽搐了一下。“请问这里说的上诉及争取升级的权利是什么意思?”

“咦?就是对目前的等级不满意,希望通过奖励任务升级啊!我没解释吗?”中年眼镜男搔搔头咧嘴一笑,把彩色海报翻转对折放在台面上。林耀祖仔细一看,才发现海报背面也画了一些图表和数据。“其实高层们一直都很体谅为人不易,便在制度中添加了奖励机制。有些死者对生平恶行有忏悔意愿,也愿意为下一世付出努力,我们便会让他们执行特别任务获取积分;这些就是奖励任务和对应的分数,每种等级有其对应的任务。嗯,等级4的话有G和H两种可选。”

生前早已习惯与体制及权力打交道,林耀祖明白这时候和官员争论对错责任没有意义,不如集中精神寻找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更合理。他要求取得任务G的细节,中年眼镜男便拎起柜台上的红色话筒,按了一组号码说声过来后,便靠到椅背上低垂着双眼。时间持续流逝,当林耀祖推算已至少过了30分钟,忍不住想开口询问时,柜台左后方的那片空间突然一阵涌动,白色烟雾中一条垂直光线逐渐扩大,然后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家从光洞中走了出来。

“这位是甄项,任务G就是让您顶替他,然后——”中年眼镜男敲了敲桌面喊了句话,柜台右后方便浮现类似刚才左后方空间的现象,然后有位踩着直排轮的年轻人溜了出来。“追逐这位小哥。啊对了,小哥叫鲁莫尔。类似捉迷藏的游戏,每捉到小哥一次便加500分。噢差点忘了,任务开始前必须先打断您的右腿。有任何疑问吗?”

林耀祖看看瘸了腿的老人家,再望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发了好一阵子呆后才艰难地开口询问老人家至今累计了多少分数。

“老人家,包括他的所有前任,1分也没赚着噢!”

中年眼镜男双手交叉胸前,笑嘻嘻地替甄项回答。林耀祖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要求先看看任务H的细节。中年眼镜男仿佛已习以为常,不置可否地挥手让甄项和鲁莫尔退回光洞内,又一次拎起红色话筒按号码,说指令,然后就在他放下话筒瞬间,柜台正后方忽地浮现一座直径约两米的圆形舞台,上面站着两位男性。左边那位全身赤裸,头发凌乱,脸上和身上的皮肤长满了流脓的疮疤;右边那位则西装笔挺,容貌姣好。

“好了,左边这位是维里塔斯,右边那位是门达奇乌姆。”中年眼镜男绕过柜台走到林耀祖身旁,指了指舞台上的两人。“任务H就是让您顶替维里塔斯,和门达奇乌姆一同在投胎走道上与鬼魂道别。我们要求每一个前往投胎的灵魂必须与你们其中一位拥抱,每一位与您拥抱的灵魂将为您挣得500分。当然,这任务必须全身赤裸,我们也会在您身上做一些措施。”

林耀祖盯着舞台上的两人,深深吸一口气后,终于闭上双眼极缓慢地摇摇头。中年眼镜男见怪不怪,举起右手打了声响指,圆形舞台便消失了。他回到柜台后,又把簿子取出来,向老人递来墨水笔,敲敲签名线上的空白。林耀祖却没有任何反应,脑袋仍在高速运转,搜寻刚才某个一闪而逝的不协调画面,最后定格在中年眼镜男对折翻转海报那一瞬间。“不好意思,我想看看对折海报的另一面。”

中年眼镜男嘴角再次极快速地抽搐一下。林耀祖知道自己赌对了,眼前这官员既滑头又不尽责,擅长隐瞒偷鸡,却不能说谎。听见老人的要求后,中年眼镜男皱着眉头把对折海报的另一面翻过来同时,脸上却立刻挂上了灿烂笑容。“哎!您看我这记性!对了,这里还有最后一个选项。若鬼魂对之前的安排都不满意,可以选择重生哦!您前生以等级2投胎,所以拥有三次的重来机会,只是……”

“重生?”林耀祖双眼亮了起来。“是重新活一次的意思吗?”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不过也许和您认知的有点偏差。”中年眼镜男搓搓手,指向海报上几行十分微小的字体,仔细地解释了重生的细节。原来即使选择重生,记忆也必须被抹除;也就是没有所谓二重经验值。重生的意思只是让鬼魂以同样的身份再活一次——林耀祖还是会投胎成林耀祖,开启人生的资源和条件也一摸一样,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就很难说了。大部分个案显示重来一次还是一样的结果,甚至可能取得更低的等级,有一定的风险。“我呢,一开始也是本着一番好意才不太推荐这选项的,久而久之就给搞忘了。”

“可我不是有三次机会吗?值得一搏啊。”

“理论上是如此,不过数据显示一切都是徒然啊!再重新活一次不累吗?”

“记忆被消除了,哪会累呢?而且即使投胎也不是再活一次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您二次人生结束后,两辈子记忆会一起归来,挺混乱的。”

接下来便是两人持续地就重生的可行性作出争论,中年眼镜男似乎是铁了心地不愿让林耀祖选择这个方案,而林耀祖则是一边坚持一边在脑海搜索曾经读过那本《交易的艺术》里的各种唬烂技巧。就在双方都僵持不下时,中年眼镜男突然笔直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让林耀祖以为他想行使暴力。

“长官好!”

林耀祖回过头,发现身后站了一位身形高大的短发女性,身穿和中年眼镜男一般款式的白制服,唯独左胸口袋上方贴了一张以黑色马克笔写上“东亚长官”四个字的标签。短发女长官低头瞄了瞄林耀祖,才向中年眼镜男点头示意。“没事,忙你的。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一切正……”

“长官!我选择重生,您的同僚正替我办理手续。”

“很好。挺长时间没有重生个案了,好好干。待会把档案拿来让我过目。”

短发女长官微微一笑,拍了拍中年眼镜男的肩膀后,便转身离开。中年眼镜男睁大双目盯着一脸无辜表情的林耀祖,无可奈何下只好从柜台抽屉抽出一份厚达500页的表格,开始在上面填填写写,启动重生程序。在那之间,中年眼镜男打了好几通电话,也离开柜台不下十次。白茫茫的空间里不知时日,只觉得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中年眼镜男才终于呼出一口大气,黑着脸把厚厚的表格摊在柜台上,让林耀祖盖上灵魂烙印,接着将他领到一个乌漆麻黑的小门前,推了一把。

“根据记录显示,您的人生是失败的。”

“咦?”林耀祖看着眼前穿白色制服戴黑色粗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有点茫然。直到上一刻,他还在与家人作最后道别,闭眼、睁眼,便来到了这个白茫茫的空间,站在一个白色柜台前,听一个身穿(类似)政府官员白色制服的中年男人说了一句相当具侮辱性质的评价。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脑海里却突然涌入大量讯息,逐渐搞清楚了全部状况。

“咦?噢您是重生者啊?”中年眼镜男忽地发现手里簿子封面上的记号,抬头望了望柜台前的老头。“好久没遇到重生者啦!这年头还有人尝试啊?您行啊!重活了一辈子竟然拿到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分数,还在同一天死去,妥妥的人才!”

林耀祖听中年眼镜男侃侃而谈,心里泛起一丝疑惑。这官员似乎并不记得自己?

谁给他办的重生手续啊?多吃力不讨好呀!还有那么傻的专员啊?慢着,咦?中年眼镜男读过记录,又抬头看着眼前的老头。“您,认识我?是我给您办的重生手续?”

点头。

“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可能……”

好,深呼吸,冷静。中年眼镜男靠上椅背,调整呼吸,整理思绪。眼前这老头是自己办的重生程序,但怎么可能?而且自己竟然没有那段记忆,又是怎么回事儿?啊!可恶!一定是时间巡察局忘了给我们发时空涟漪更新。切!那帮家伙就会摆架子,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可恶可恶,我就是讨厌这种状况才痛恨重生这选项啊!那为什么还会给他办呢?情况不妙啊,他认得我,我却对他的性格能力一无所知。劣势啊这——不,慢着。无论他多滑溜我也不可能给他办的重生,除非——啊!我竟然忘了中元普渡有东亚长官出巡!不行,事态恶化前必须先把他藏起来。

“哎呀我终于想起来啦!不就是您嘛!第一次经历重生一定让您感到十分混乱吧?理解理解,来我先带您去休息室坐坐,缓一缓,缓一缓啊。”

中年眼镜男打定主意后,便热情地把林耀祖带离柜台,走到后方约两百米处,取出一支遥控器点开白雾中的一道光门。门后是一间十分空旷宽大的密室,旁边有一张办公桌,上面坐了一个也穿着白制服的男人,胸前别了个主管名牌。中年眼镜男和主管说了几句话,把林耀祖推入室内,随即关上光门。回头一望,短发女长官正慢悠悠地走向柜台;时间刚刚好。

“长官好!”

“没事,忙你的。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一切正常。”

“很好。挺长时间没有这么平静了,好好干。待会把档案拿来让我过目。”短发女长官微微一笑,拍了拍中年眼镜男的肩膀后,便转身离开。

进了门后,林耀祖被室内主管带到一处偏厅,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主管安置好临时客人,便又回到办公桌上工作。林耀祖观察了一阵子,发现那主管其实也没真正在处理事务,他看着主管把几份同样的文件循环翻阅,便知道那只是在外人面前装忙碌。纵横商场多年,应付这一类职位不高不低却把持某些权力的中间管理层早已驾轻就熟,林耀祖稍作考虑,决定与主管攀谈。聊了一阵子后,竟然熟络起来,也就知晓了当前这个区域算是某种悬案管理室。一般死者无论是自然死亡、意外身亡、他杀或自杀,到了柜台评过分数也就投胎去了,少数类似自己追根究底死缠烂打的也呆不了太长时间;唯有某些例外,才会滞留在阴间被归档到悬案管理室。

“都是些无法归宗的事件:加害者罪名不成立、发动战争者推卸干系、恐怖袭击没人认领责任,结果就是受害者无法结算最终得分,被迫送来这里等待。这样一等,水磨石穿便是好几十年甚至永远了。偶尔也会有重大突破,就两年多前嘛,东欧分局一次过处理掉298条魂魄。都是一飞机的,坠了。不是意外,就是没人认领,折腾了八年才尘埃落定,终于有三个人在阳间被定罪须要为这298条人命负责,让他们都得以投胎。”主管舔了舔嘴唇,看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这时有个身穿粤剧戏服的女伶在他们前方走过,颤颤巍巍的有点神不守舍,嘴里还念念有词。主管眼望那鬼魂慢慢离去,才挨过身子压低声音向林耀祖泄露天机。“就说这鬼和她那四百多个同伴,等了超过56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官方说法。更荒谬的是这四百多道鬼魂明明同一天下来,阳间的死亡日期却乱七八糟,不是早了一两天就是迟了三四天,就没一个的死亡记录挂在那天。当时翻记录、对口供、搜集证据,一堆琐碎事把我们分局搞得鸡飞狗跳。这事啊到现在还是个悬案。”

林耀祖看着身穿粤剧戏服的女伶消失在那堆60年代南洋打扮的鬼群中,心里若有所思,刚想再开口问些什么,却见悬案管理室的光门再度开启,中年眼镜男在门后露出上半身,边向主管打招呼边招手让林耀祖出去。与主管道别后,林耀祖跟着中年眼镜男回到了柜台前。“让我猜一猜,您大概想使用剩下的两次重生机会对吧?”

点头。

中年眼镜男强忍心中不快。怎么会如此倒霉呢?明明如今一周也只当一天柜台任务,这一条筋、心机重的家伙为何偏偏选在自己当值的那天挂掉?而且结果那么明显了他怎么还要再尝试啊?长官倒好,一句话的功夫。重生程序啊!七千多条手续、五百多页表格、24个部门需要疏通,还有那见鬼的时间巡察局,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好恨哪……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要是鬼鬼都想要再来一次这日子还能过吗?慢着,再来一次?中年眼镜男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模糊的概念,他赶紧把封尘已久的员工手册从橱柜底层抽出来,翻到网开一面。这个行啊!他眼前一亮,心里立刻有了计策。27页的表格、12道程序、三个部门,最重要的是不必看时间巡察局的脸色。就这么办!

中年眼镜男抬头望向林耀祖,脸上挂了一道璀璨的笑容。“老爷子,我想过啦!您难得重生一回,没理由让您和之前那辈子过得完全一模一样,这不合天理啊!今天我就是拼了一身麻烦,也得让您不枉此生!就这么说定了,我决定启动特殊权限,让您重回阳间再活些日子。欸别跟我客气,好歹也是有缘碰上两回,取个好意头,让您多活八十八天好了。不过啊,这里的记忆还是得清一清的,就这样说定了。别说了,不用谢,真不用谢!”

张开眼睛时,主治医生和专属护士不约而同睁圆双眼与林耀祖尴尬对望。前一刻,主治医生正为林耀祖作心肺复苏;话是那么说,其实也只是走走流程。年纪大了骨骼疏松脆弱,很多为老年人作心肺复苏的个案,人没救回来,肋骨反而被压断倒插入脏腑。原先主治医生只是随意推了两下,没想到病人竟然便醒了过来,各项生理指标似乎还相当稳定,只好更卖力地执行接下来的标准流程,然后与病人及家属道喜。一团人乱糟糟地离开后,林耀祖望着天花板,隐隐约约想起的某些东西很快便流逝而去,只有一个挺确定的直觉缠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今天大概是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