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鸟需要运气,而我似乎连“新手好运”(beginner’s luck)都不具有。

紧随向导阿邦的指示蹲下,压低声量,调高全身感官受器的敏感度;仰望,俯视,环伺,满眼皆是绿意,风一过,树隙洒下的金黄闪闪摇曳。身为当地土著的阿邦操控着手机程序,扬声器的鸟鸣由弱渐强,再由强转弱,像一个抛向丛林深处的回力镖。

“这是Pitta(八色鸫)的鸣叫。”阿邦低声告诉,而我惊奇地听见,林中真有频率相似的鸟鸣正在呼应。我们耐心等待这只飞鸟仿若等待神秘的预兆降临。鸟鸣由远而近,让我心跳加速,以为终于要见到此行的第一只稀有飞禽。由于注视太久,绿叶间有一道光缓缓显影,呼唤阿邦印证我的判断,却被同行的人笑我出现幻觉——那里不过一堆白晃晃的树影。

等了超过20分钟,矜贵的八色鸫始终不愿现身。失望的我们只好继续深入婆罗洲雨林,这一个世上最古老的森林,一座巍峨壮观的绿野宫殿,千年大树是擎天廊柱,我们低头走过,虔敬如一个大自然的信徒。巨树的根部盘虬卧龙,粗壮的树干有凹陷部分是啄木鸟的栖息处。荫翳蔽日,走在雨林的每一步都要特别小心,偶尔遥遥听见兽鸣,阿邦淡然安抚:“那只是象群。”我既向往又恐惧,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在这里遇见那些巨兽。

对观鸟人来说,若能发现这世上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物种,就算不虚此生。(作者提供)
对观鸟人来说,若能发现这世上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物种,就算不虚此生。(作者提供)

我是观鸟团中最资浅的那个,第一次涉足雨林,随行的大哥都特别关照。阿邦的单孔望眼镜,只要照到奇珍异兽,总是让我先睹为快。运气不是特别好,当天遇到的无非大蜈蚣、响尾蛇与在树冠倒悬着的人猿。另一位大哥是东欧大汉Hudec,独身来到世界另一个尽头的沙巴。两架大块头的“大炮摄影机”与沉重的背包无阻他一路向我展示他的摄影作品,其中包括前几天在京那巴当岸拍到的长鼻猴、大象与鳄鱼。他走遍天下,沙巴是他亚洲行的最后一站。

Hudec与阿邦来自不同国家,却以极其有限的英语热络交流着,不断炫耀曾经拍过的稀有物种。阿邦的研究兴趣比较专,以“观鸟者”(birder)自居。“自从爱上观鸟后,我和妻子无论到哪里旅行,她去购物,我就去观鸟拍鸟。”他语带自豪地说道。

这世上有太多物种与变体,特有的品种成为一个生态的密码,帮助发现者推敲该地的天气、资源与环境。于是阿邦与Hudec这类人的心态总是特别开放,一直向往自然界中的珍稀品种,俗世的成功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浮云。若能发现这世上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物种,就算不虚此生。

然而,他们的野心毕竟与捕鸟人不同。西必洛飞禽节的主办单位一直宣导飞禽贸易对自然所产生的破坏。2020至2024年间,马来西亚破获79起飞鸟走私案,以黄冠鹎为例,因为过度抓捕,已由“无危”物种沦为“濒危”。色彩明艳,鸣声悦耳的飞禽一般卖给宠物店。有些主人通过参加以“声音”与“舞蹈”作为评分标准的鸟鸣比赛,使其身价一路飙升。

被问及可有参与过鸟鸣比赛时,阿邦难掩激动:“我们观鸟人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虽然没有进一步解释,但是我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捕鸟人出于贪婪与私心,以欺骗的手段诱鸟入笼;观鸟者却是如此谦卑地走入鸟儿的地盘,守株待兔一整天,就为了用镜头捕捉它们振翅飞翔,敛翅而息的高贵模样。鸟儿最后还是会回到属于它们的绿野,为下一个观鸟人鸣唱。它是属于大家的,鸟与人互相成全,有一种迷恋却不占有,“把鸟统统养在天空里”的爱情隐喻。

婆罗洲雨林,千年大树是擎天廊柱。(作者提供)
婆罗洲雨林,千年大树是擎天廊柱。(作者提供)

西必洛雨林研究中心之所以吸引全球自然爱好者远道而来,正是因为这是一个以不打扰大自然为前提的保护区。游客只是客人,不是居高临下的看官。某次与搭飞机前往沙巴的威尔士游客闲聊,问及他为何愿意一再造访这个偏远地区。他回答:“全世界很多动物园都可以看到人猿,但是西必洛的是最自然最自由的。有朝一日,我希望这世上的动物园都消失。”他的立场虽然激进,但是我知道他拥抱的,不过一种生命被允许放野的自然状态。

浙江农林大学讲师徐曦聊到生态文明,说时下的人类在运用自然资源的时候,忽略了资源与资源之间构成的生态系统。就像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囚禁鸟类于恶臭、逼仄、无明的小房,不仅摧毁生态,也害鸟儿因为远离蓝天而失去色泽。印尼鸟类学家Professor Pramana Yuda甚至指出,囚笼里的鸣禽大多丧失天然鸣叫,类似原住民遗忘了本土方言与文化。

阿邦最后引导我们爬上30米高的树冠步道,继续找鸟,毕竟近九成的物种都分布在树冠层。这里视野开阔,更容易发现飞鸟。Hudec的“大炮摄影机”拍到一只Red-bearded Bee-eater(赤须夜蜂虎),也算是不枉此行。夕阳染红了一整片雨林,高耸的树巅忽然飞出三只犀鸟。扬起的双翅仿若一氅黑袍,尾缀着纯白羽毛,它们就像一位穆鲁特族战士。我想象阿邦如果身着传统服,应该也是一只精壮的犀鸟,坚定的眼神透露着刚毅与勇气。

Hudec继续喜滋滋地分享他在其他生态拍到的稀有生物。我不甘示弱,想起几个月前在太平湖散步,也曾用iPhone原相机拍到几种鸟类。展示犀鸟时,他与阿邦见怪不怪,即刻滑走,直到滑到白鹳,俩人却精神抖擞起来,说这种鸟在婆罗洲甚为罕见,一旦出现,应该会有一大班人趋之若鹜。那几只白鹳赋予我存在价值,也更加具象地标示出我来自何方。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何有人愿意踏破铁鞋,蹲伏等鸟——他们寻觅的,其实也是与这个世界的独有连结与归属。

注:标题灵感引自陈斐雯诗作《养鸟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