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灰狗站

抵达堪萨斯城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们这一路从芝城出发往西南行驶,在州际高速公路上已经开车八个小时。除了在油站上厕所和舒展腰骨、从便利店买两个三明治果腹之外,一路不停。李娜坐在副驾驶位,搁脚处有一大包物件,双脚无法伸展。她只能把腿微微向右侧着,躯体和心情都很逼仄。

后座堆满范毅的家当。一个单人海绵床垫对折用打字机压住,衣服还挂在衣架上,一股脑堆在床垫上。两件肥嘟嘟的冬衣遮去半边后窗玻璃,家用器具散放在后座上。他竟连住所用过的垃圾桶都带走。

范毅的老旧二手丰田卡罗拉以高速公路速度极限,平稳向西部推进。巡航的车速设置在75mph,车子如在大海中走船,引擎呜呜的声响令人昏昏欲睡。进入堪州公路限速70mph,他转用人工换档驾驶。

堪州是农业州,两旁一望无际的农地,远处偶有平原上突兀矗起的粮仓或工厂。农场房屋挨个消失,农地边界沿着公路绵延百里。在这东西70号州际公路上,很长时间都只有他们的车孤独前进。偶尔有一辆飞车刷过,显然是为逃离单调的农地景象而放胆踩油门的。

途中一度被不知哪冒出来的交警拦截,原来范毅不知不觉超速了。警察瞄了瞄满车的杂物,问:搬家啊?范毅讪讪笑了笑说,是,搬家,对不起开快了!一口美式英语。从哪来的?芝城,他说,到加州去。警察瞄了李娜一眼,说:好,走吧。小心不要开太快,等下进入城区要更慢。范毅说:谢谢!李娜吁了一口气。

车子越往西行,李娜头脑越清醒,心情越冷。为何答应陪他走这一遭?

范毅凡事都出其不意。前一晚突然对她说:我明天要回加州了,你跟我一起去好吗?她问:呃?没头没脑的,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又说:系里没给我续聘,我得走,要一起走吗?

她眉毛一挑:哪有可能!我一堆事,要教课还得准备开题。他说:转来加州念吧。李娜想:废话!好不容易在C大安定下来,脑筋有问题才转校!加大是他老子娘开的吗?

其实听他说要走,心里不知怎的有点高兴。他这一走他们的关系就完了,庆幸之感如浪潮般汹涌。冲动之下她说:我开车陪你走一段吧。他说:坐我的车吧,你不必开车了。又说:你开回来比较累,坐灰狗回来吧。她想想觉得也是,一时无法拒绝。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看他那落魄样心有不忍。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不忍。一次又一次的不忍,就到眼下这纠葛境地。原本说陪他出城,到一个有灰狗站的城就回返。没想过了春田他不停车,竟一路开到堪萨斯城了。

半夜的堪城没一条人影。高耸的路灯洒下幽暗的晕黄光影,有点鬼魅的气息。范毅把车子开进靠近公路的“速八”汽车旅馆。这是城市边缘最便宜的旅馆,他户口里存款不多了。他说:明天再走吧!说着就下了车。看李娜在副驾驶位上不动,他绕到她这一边给她打开车门,探头说:下车吧。

李娜想:他永远自以为是!朝他望了一眼说:我不过夜了。我什么都没带,你载我到灰狗车站去。

他呆了呆,站在车边咬着唇默默望向昏黑的天际。昏黄的街灯映照在车上,发出微弱的反光。他突然觉得眼睛酸痛,低声道:都半夜了,明早才走吧,多陪我一晚。

李娜摇头:本来说出了芝城我就回去,到了春田你又不停车。我必须回芝城,明天我有课。他闷声问: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到加州吗?她大声说:你没听到吗?我明天要上课!我不跟你去加州!没有真的假的!我从来就没答应要跟你去加州!他说:可是你又上车跟我走。她说:我只说陪你出城!到春田你又不停车。你到底想怎样?她几乎已经在嘶喊了。

范毅抿着嘴,脸上的肌肉绷得太紧而颤抖了。她把嗓子拔高:载我到灰狗站!突然有种妾心似铁的气势。她有点被自己的暴怒吓到,为何之前做不到?范毅靠着车子站了一下,然后默默绕到驾驶位上了车。一路不开口,好像生气了。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从速八到灰狗站不远,李娜却觉得走了很久。她一分钟都不想再耽搁了,心里突然有点害怕。他会发疯把车子撞毁吗?

到了车站,他说:我去给你买车票。她说:不必!我自己买。你去旅馆入住吧。她拎起手提袋钻出车子。范毅开走时,她没回头看,完全没有想要再看他一眼。本来想好好送他一程,好好告别。她其实并没有想要这样分手。

二、准博士

回到芝城已近中午,昏昏沉沉赶去上课。在厕所碰到周安琪,安琪问她:你昨天不在啊?有学生找你。她说:我临时出城去了。撒了一个不是很结实的谎:家乡来了朋友,见面聊聊。安琪说:你看起来很累,一夜没睡吗?李娜唔了一声没搭腔,扭开水龙头洗手,安琪的声音让水声冲掉了。她心里发虚,整个人也在发虚漂浮。只想倒头狂睡两天,醒来可以忘掉所有的孬事。安琪轻触她的背一下说:你还好吧?需要班纳杜吗?好几次李娜头疼,都是安琪包里的班纳杜救命。她说她没事,谢过安琪。胸腔内的屈辱感持续膨胀着。

安琪比范毅稍晚一些来到C大,与范毅一样也是准博士,东部P大名校的。见到范毅那日她吃了一惊,原来范毅曾在P大呆过一个学期。他的兼职合约一年,但一个学期后就被停掉教职。这个事安琪当然没说,初来乍到的,不便暴人隐私。

其实准博士完成博士论文前到处牧放,一点都不奇怪。那是准博士可悲之处:不兼职就没钱吃饭,接工作就拖慢论文进度。运气好论题吃香获基金资助就能全职写论文,否则就得陷入两难的恶性循环。准博士一般能保留五、六年学籍,有些名校长达10年。这段日子可以是丰盛的学研历练,也可以是炼狱。准博士被论文拖死最终放弃学位早已不是新闻了。安琪的征途才开始,李娜自己也即将步入博论荆棘。研究院一堆赶论文的人,不晓事的人脱口问起论文进展,都可能踩地雷。圈子里的流言是:准博士都是怪异物种,过着怪异的生活。

李娜跟范毅之间或许也是某种伪生活异化的侧射吧。

那个学期范毅负责两门课:一门研究生课、一门本科生课。学院有规定准博士的课时,因研究生课程课时较多,本科的必修课就由两个人分担。李娜被安排与他合教,每周各负责一半时数。彼时李娜刚考过三门专业考试,另有一门差强人意需要补考。博论导师安排期末开题,她得把材料整理出来。还得去皮肤科复诊,处理手上的顽疣。得知系里安排她与新来的人合教,各方面的压力当头砸下,她觉得快疯掉了。

与范毅首次见面,她一脸冷漠,没想到会有以后的事。范毅生性内敛,与他讨论教学材料,都是她滔滔说他默默听,排给他的课变成她在主导。她后来与范毅交往没人知道,是范毅的意思,她也同意。在系里除了交接课程材料,他们从不交流。

学期初她发现一件让她极端不舒服的事。范毅发给学生的阅读书单,上头注明课程名称,讲师的名字竟然是“范毅博士”!他未获博士学位,不应冠上“博士”衔头,学历也只能标识“ABD”(All But Dissertation),即“除博士论文外满足了所有学业条件”的在籍博士生资格,号称“准博士”,而不是PhD。美国高等学府准博士满天飞,学术圈都知道ABD是个暧昧身份,带着“妾身未明”的尴尬。后来李娜告诉安琪范毅自称“博士”的事,安琪大笑说:他在我们P大也一样!别管他,大概想成为博士想疯了!李娜不再追究,但班上学生每次喊他“范博士”她都觉得别扭。

开学后课程上轨,某日与他交接了材料后,他邀她一起吃午餐。餐后他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难得他心情好,她就随他去了。

他把车开上公路,竟然就出城去了。到了城郊他在路边停下,下了车。她也随着下车。他往前头一指说:你看!她一看,没什么好看,不过就是一片玉米地吧。才觉得莫名其妙,他就抱住她把嘴凑过来。她吓一跳把他推开,说:你干嘛?他笑笑,依旧把她抱紧。他撩妹的手法非常笨拙,好像只要等人自动上钩就可以了。

他们发生关系之后,他就不再吻她了。

首次到范毅的住处,她吓了一跳。一进门满地是一团团揉起来随意扔的纸团,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一架打字机,旁边一叠白纸,打字机上还有一张打了半页的A4白纸。桌上散着很多书,地上也有书,有些开着趴在地上。

房里没有床,一张薄薄的床褥靠窗平躺在地板上,看是新买的。装床褥的透明塑料纸卷成一团丢在角落。他换下的衣服卷起来塞入一个巨大的洗衣袋里,已经满溢出来。厨房很大,但是没有炊事的痕迹。洗碗槽里堆满用过的一次性塑料餐具,盘子上还沾着食物酱料。看到书桌旁有个垃圾桶,李娜本能弯身把地上的纸团捡起来丢入垃圾桶。他突然厉声喊道:不要碰我的东西!她一怔,他马上放低了嗓门:对不起,请不要帮我丢垃圾!

一次问他家乡还有什么人,来美多久了,想不想家。他马上挂下脸来说:我家没什么好谈,跟你没关系。她想:你与一个人有了亲密关系,想知道他更多的事很正常啊!没想到他会发怒,以后就不再问了。他对李娜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对她的关注只局限在带她回住处的半个钟头内,有时更短。

完事后他总是马上起身穿衣送她出门,从不留她过夜。他说他要写论文,身边不能有人。她渐渐知道,他们只不过是炮友关系。一次他说自己很难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也就是说,做爱不是亲密关系,只是某种感官的刺激与发泄罢了。他们不过是在服从生理本能的需求,两个身体碰触需要摩擦生热而已。他总是不在场,目光闪烁不定,即使面对面都非常遥远。他的行为举止也很难捉摸。本来约好要去吃饭,他突然说不吃了,没有解释。对任何私密话题他都没兴趣。系里传说他家有寡母和一个妹妹,在等他完成学位后接她们来美生活。她想:怪不得性情古怪。

那段异常的日子,李娜意志崩坏无法自拔。说难听就是一次次的无酬偿卖淫,是她在卖还是范毅在卖,也说不清。一年来她也翻到他的底牌:他有某种生理怪癖,很焦虑时就需要身边有个人,发泄之后他就会平静下来。一开始她就知道跟他不会有结果,竟自虐地陷入这么久。人世间很多无疾而终的缘分,这是个无从解析的极端例子。

三、顽疣

好不容易教完课,李娜头重脚轻回到住所。

屋里没有人,电视却开着。两个室友都是外系的研究生,其中一个习惯让电视开着,她需要屋子里有声音。李娜走过去摁下开关,发现屏幕上正在播送英国王妃戴安娜和查理斯的婚礼,场面非常盛大。明艳照人的戴安娜才20岁,王子已经32岁了。这是世纪大事,全球都在关注,而自己却在一个充满屈辱感的困境中卑微挣扎求存。7月这一天对她来说,仅是范毅走出她的生活的第一天!她进入自己的房间,很想大哭一场,但是哭不出来。

范毅离开C大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当然免不了有安琪的一番评论。她说:他的博士论文年限快到了,再不交出论文出来就得放弃学位了。李娜说:听说系里没给他续聘?安琪笑了:他想象的吧,从来就没有续聘这回事。

少了范毅在眼前晃,李娜仿佛甩掉了箍制在颈上的枷锁,从徒刑中释放出来了。她很快整理好开题材料,与导师安排好开题日期,也邀请了校内外评审委员。可是正当她开始觉得可以翻过一页开始过正常生活时,范毅的电话就来了。

是电讯局的女声,说她有个外坡的电话,需要她这一方付费,问她要不要接。她有点错愕。他格局竟然可以这么低,就是山穷水尽也不至于如此啊。她接了电话。

电话通了他很久没开声,只听到很沉重的呼吸声。

她问:找到住所了吗?他说:还在找。深深叹气:还住在小旅馆,根本没法写论文,我只剩五个月了。她不知如何回应。他紧接着问:你想我吗?她没回答。他又说:我很想你,你过来陪我好吗?她马上就生气了,大声说道:哪有可能?我要开题,也要教课!说完马上就觉得自己说太多了,跟他多说没有用,他从来没有在听。

他说:可以过来我这里写啊!他一派若无其事的口吻,她的火又上来了。他是全世界的中心,完全不为别人着想。很想问他:你是不是还没找到炮友?但是喷发出来的却是:你连打电话都没钱吗?他淡淡说:我在电话亭,身上刚好没零钱。这种“身上刚好没钱”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除了性格阴沉,还是个超级孤寒鬼。第一次上餐馆吃饭,他掏出皮夹朝里头瞄了瞄说,我刚打油用掉现金了。男人的尴尬神情令她更觉难堪,大方付了账。后来不知还有多少次都是她掏腰包,算不清了。

她没再说什么,下意识挠挠手肘内侧,那个恶疣又发痒了。这个疣最初只是一个小疙瘩,发痒的时候涂涂软膏应付过去。后来痒得不行就去挠,部位发炎红肿出血后结疤了。疤比原先的丘疹大些,类似皮肤增生了。她到普通诊所看医生,医生问她是不是常常熬夜?她说是。医生说:应是睡眠不足免疫力下降了。她首次知道,这种粒状的皮肤增生叫做“疣”。

这一年来疣的面积有些扩大,时时发炎发痒,诊所建议她到医院看皮肤科。跟普通医生看法一致,皮肤专家说这种顽疣通常是人体免疫力下降时,受低危型HPV病毒感染引起的表皮异常增生,常常是突然出现的,但一般都会自动消失。李娜说,我这个快两年了,没有消失啊!又说:很忙碌或情绪波动时,那个部位就会发痒。医生说:很多人身上都有顽疣,只要面积不持续扩大,对人体其实没什么危害,只是不雅观而已。幸好你的是长在手肘内侧。又说:如果恶化可以激光治疗,但最关键还是需要提高自身免疫力。末了又加了一句:虽是小毛病,如果恶化也有可能产生癌变。这是李娜比较担心的。

范毅的存在就像她手上的顽疣,很烦。

实在也没什么话可说了。他连“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沉默也是要计时的,反正都是她这方付费。她等着,等他多说一句什么。但他只是不停地叹息,声量大到她刚好能听到。越听越烦,李娜说:没其他事,我要出门了。不等他回复马上挂了电话。

后来范毅再打过两次电话,都是她这头付费。她越来越鄙视他了。最后一次她说:你连电话费都付不起,不要再打来了!我不会再接了。

挂电话之前,范毅说:我的间隔里有一箱书,我没带走,你拿去吧。他们研究方向不同,她没去拿。下意识等他再打来,心想他若真想与她谈话就应该自己付费。他竟然都没打,他连这点虚荣都不给她。

四、手尾

范毅没再来电话了。他人不在了,但留下的烂手尾可不少。

系里发现他竟然没批改学生的期末论文,小作业的三次分数也没登录。他与李娜合教的课,善后工作就落在她头上了。千丝万缕的手尾工作量比她独自教的课更繁琐!她在间隔办公室他抽屉里找到未批的期末论文。必修课班很大,将近一百个学生,她一份一份审阅后批分数,批一份诅咒一次。

不久新来的助教需要用他的间隔,在桌底下发现一箱书。就是他叫李娜去拿她没去拿的。箱子里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书,一部分是图书馆的借书。他离开时竟没把书还掉!此人不负责任的程度令人发指。早就知他没责任感,没想到可以到此地步!他不仅对别人不负责任,对自己也一样。有些人选择性只对某些人负责任,有些人只能对自己负责,因为只有能力爱自己。范毅却好像连自己都不爱,他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看他。

李娜把图书馆的书都还了。剩下的书,一看,都是与他博论相关的书籍,他竟没带走!她把书摆在图书馆入口写个告示让人取走,没人要的书就让图书馆随便处理,她不管了。她算是仁尽义至了。

终于把校内的工作都完成后,李娜立马到皮肤科复诊。

医生往她手肘内侧一看说:好像有点恶化,你又去挠吗?李娜腼腆说:有时痒得难耐。医生说:我再开一支软膏给你搽吧。不过软膏有类固醇,搽多了皮肤会变薄,不可长期用。李娜说她知道,已经用掉一支了。医生建议,还是用自然方法控制比较好。所谓自然方法就是改变生活习惯和情绪管理,提高自身免疫。她问医生有无更彻底的治疗方案。医生说:若恶化也可以切除,手术非常简单,在诊所里就可以做,无需住院。但又说:我觉得没必要做手术,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吧。李娜想也不想说:切除吧!自从心理上把这恶疣与范毅相连之后,她就决定要彻底处理掉了。医生看她很坚决,就定了手术的日子。

李娜突然找到论文的突破口了。开题顺利通过,写论文速度飞快,连导师都觉得奇怪。与范毅在一起那阵,她在自掘的沼泽中挣扎,泥沼底下有无形的网丝缠住双足。范毅是那块把她往深处拉下去的重锚。他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溺水的人,不过就是拉个人陪伴罢了。她的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进入范毅寓所次数之多羞于启齿,每次离开她都狠狠唾弃自己。那年诸事不顺她归咎于身体的背叛,也归咎于博士生的悖论和诅咒。

次年初李娜完成论文,等待答辩。系里一位老教授因病提早退休,他教的两门课没人接手,导师建议她申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留校任职。那年系里平静无事,所有的晦事好像随着范毅离开隐遁了,系里一片祥和之气。安琪也在此时完成论文,准备回P大答辩。在籍的博士生和另外两位还在奋斗的准博士鼓噪起来要给安琪送行,一并祝贺李娜完成论文。准博士悲歌唱不完,只有完成博士论文才见曙光,才能大事庆祝!大伙招兵买马到唐人街的餐馆兴高采烈狂吃一顿。那也是李娜和范毅到过的餐馆,还是李娜付的账。

散会后安琪搭李娜的顺风车回校园。她俩自范毅走后接触颇多,虽然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但隐隐有某种女性间的默契。车里的暖气很足,她们有一句没一句闲聊,别离的伤感很浓,情知以后难见面了。从唐人街回校园好长的一段路,经过芝城的高架地铁,轰轰的轨道声把谈话声掩盖了。地铁过去,安琪问:你搭过城里的地铁吗?李娜说:搭过,刚到芝城还没买车的时候。安琪突然说:我们其实就像地铁里的乘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车和下在哪里。

进入校园李娜送安琪回她的宿舍。安琪说:以后如到东部一定要找我。祝你答辩顺利!李娜说:我也祝你答辩顺利!我们保持联系哦。她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几年前挤进研究院意气风发的感觉早已淡去,外人看是一片风光明媚,内里的种种不堪都只有自己知道。此刻虽是严冬时分,她们被厚厚的羽绒衣裹得很结实,心情很温暖。

李娜说:其实我还不习惯芝城的冬天,有一天受不了的时候就换学校。安琪说:如果系里接受你的申请,估计也是六年后吧。李娜点点头。六年是助理教授升等为副教授的年限,一切都是未知数,说不定很快就得开始投更多的求职信了。多年来过的是追赶期限的日子,如今暂且松口气。前面的路子还很长,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下车前安琪说: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李娜问:什么事?

安琪静默半晌说:范毅去年年底自杀死了。

李娜啊的一声,心里非常震动。自忖道:安琪为什么告诉她?难道知道他们的事?

安琪继续说:他最后无法在限期内完成博士论文,被校方取消了学籍。

李娜问:你怎么知道的?

安琪说:我加大有朋友,范毅的丧礼没亲人到场。接着又说:还有更夸张的,你想知道吗?他家里的妹妹其实是他老婆。李娜懵了,眼睛睁得很大。

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他没带走那些书,他那时已经存了必死之心。

一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