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上期)范亚辉在牢里的那些年,雅玲的日子也没好过。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出门在外,躲躲闪闪地防着有人在背后盯梢。为了躲开追捕,一度还躲到乌敏岛一位工友家里,许久都没敢回家。
可生性硬朗的陈雅玲,风声稍缓之后,又重出江湖,以自己多年来在职工会活动的经验,参与组织新的工会,悄悄的,又成了反殖队伍的一员。
那天在北角,雅玲向舒晴忆述往事,神情严肃地对舒晴说,其实我不是怕坐牢,我害怕在牢里久了,为了重获自由,被逼写悔过书,更害怕被安排上电视台做访问,说些违背自己的话。
4.
1963年9月,新马合并五天后,全岛举行选举。新政府成立后,范亚辉和他的同志们,闻讯雀跃,大家都以为,从此可重获自由,可没想到,一群人又从棋樟山被送回樟宜监牢继续扣押。一直到了1965年,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宣布独立后,范亚辉还在牢中。
长时间被关在牢里,有人精神健康严重损伤,有人患上忧郁症,甚至精神恍惚,也有人健康难于承受,身体变得瘦弱,到了最后,只想冲出牢笼。一些和范亚辉同时被捕的学运、工运领袖,在获得自由之前,都在报纸上发表公开声明,表明政治态度,明确说明自己反对共产主义。声明发表后,也就获得释放。
范亚辉天生死硬派,怎样也说服不了自己写悔过书。为此,他比其他人多走了崎岖之路。
1967年5月某一天,还在牢里的范亚辉突然接到驱逐出境令,政治部官员通知他,政府引用出境法令,要把他遣往中国。
范亚辉抗议说,他在新加坡出生、长大,以马来亚为祖国,他为反殖而斗争,只想留在自己土生土长的土地。
官员语带嘲讽说,你不是向往共产主义吗,只要到了中国,你就如愿了!也自由了!
那天早上,载着范亚辉的车子朝红灯码头驶去。到了码头,数名水警已在快艇上等着,很快就把他押往停泊在海上的大宝石客轮。
“大宝石”从新加坡起航,亚辉站在甲板上,望着海阔天空的海上景致,下定决心,他的下半生决不任人摆布。客轮在南中国海航行,一个星期后,在风调雨顺中抵达黄埔港客运码头。当中国边防人员上船检查时,亚辉主动向官员说明,自己不想上岸,也绝不会上岸。官员也没勉强,请示上级后,任由范亚辉自行决定去留。
范亚辉乘原船大宝石客轮回返新加坡后,又从船上遭拘捕,被水警押回红灯码头,关进女皇镇监狱里,但与他关在同一间牢房的,已不是他当年的反殖同志们,而是一群等待审判的刑事犯,其中包括了私会党徒,被控谋杀的囚犯。
次日,报纸有则新闻,在不起眼的报纸末端,短短三几百字,标题不知有意或无意,说的却是另一番故事:出境政治犯潜回新加坡被当局扣留。
那年6月,范亚辉向高等法庭申请人身保护令及转移至政治犯拘留所。8月,高等法庭将范亚辉的申请驳回,判定申请人被拘留乃合法,并拒绝将他转移至政治犯监狱。
一直到1969年,新加坡独立四年后,范亚辉才真正获得自由。那时,亚辉已过了35岁,未婚妻陈雅玲也已33岁。一对定情于青春年华的有情人,重逢时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走出监狱的那一刻,范亚辉有点恍惚,仿佛突然懂得了,什么叫“恍如隔世”。
范亚辉自己也没想到,经过那么多磨难,最后竟是在国际赦免协会的斡旋下,兜兜转转去了英国。
国际赦免协会瑞典分会知道远在赤道边缘的岛国,有位名叫范亚辉的政治犯被监禁在牢里,一关就是十余年,很快就将范亚辉列为“有良知犯人”加以关注,即便山长水远,也不厌其烦,通过各种方式向他伸出援手,最终获得英国插手干涉,因为范亚辉出生于英殖民地时期的新加坡。
警方在范亚辉离开后发出文告,说他被驱逐出境,遣往英国。文告中又说他是马来亚共产党党员,被派到职工会灌输共产主义思想,进行颠覆活动。又说自范亚辉被捕后,当局试图改造他,但最终一切努力都宣告失败。
范亚辉初到英国,西方记者一连串问了他许多问题,问得最多的是,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政府为什么扣留你?为何被扣留那么久?范亚辉否认自己是共产党员,他告诉记者,自己是个反殖民地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
范亚辉在伦敦生活两个月后,雅玲在那年秋天的某个清晨,从新加坡飞抵伦敦。
久别多年,两人在希思罗机场乍见时,疑幻疑真。雅玲欣喜中隐隐一丝悲戚,望着亚辉的那瞬间,突然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两行眼泪不觉滚落下来。
亚辉刹那间愣住了,在他心目中,雅玲是个充满战斗力与意志力的女子,他在牢里的那13年,好像也没听说她哭泣过,还时不时到他家帮他妈妈做事。亚辉的母亲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一直赞美有加。好不容易两人终于团聚了,怎么突然就伤心落泪呢?
亚辉一时不知所措,望着雅玲说,你怎么了?
雅玲摇摇头,说,没什么,突然有点感触。说后拉着亚辉的手,由亚辉推着行李,朝机场出口走去。
在伦敦的最初日子,夫妻俩只能拮据地生活,租了间卧房兼客厅的两用租间,浴室和厕所公用,煮饭、睡觉都在房内。伦敦的秋天,气候已经寒凉,雅玲初来乍到,不胜雾都冷飕飕的秋寒,一下子就病倒了。
阔别那么多年,范亚辉没想到,团聚时竟是住在异国他乡如此简陋的地方。夜深人静时思及此,只觉亏欠雅玲太多。
一个月后,他们在伦敦婚姻注册局注册结婚,没有婚礼,也没有婚纱和礼服,两位证婚人都来自国际特赦组织,也是夫妻俩视如恩人的朋友。其中一位证婚人还在亚辉最无助的时候,雪中送炭,到女皇镇监牢探访亚辉。
在监牢的那些年,亚辉发奋读书,努力学习英文与马来文,除了考获华文高中三文凭,剑桥九号和剑桥高级文凭,还考取马来文凭。到了英国后,亚辉申请了助学金,花了三年时间考获大专商科文凭和市场调研文凭。
可岁月不饶人,亚辉学成后,已近不惑之年,虽有文凭傍身也难以找到理想工作,他辗转做过几份短期工,两年后,终于申请到货仓管理员的工作,三年后升任主管。
在伦敦定居下来后,雅玲不想在家无所事事,买了架缝衣机,到住家附近的工厂接了衣服回家车,亚辉利用上下课的空档,帮她到制衣厂提货、交贷。半年后,雅玲在住家附近一家服装厂找到工作,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又当起了工厂女工。
在伦敦的时候,夫妻俩咬紧牙关努力过日子。英国天气虽然寒冷,可伦敦的冬季难得下雪,偶尔细雪轻飘,那白雪皑皑的伦敦街景,为两个来自赤道边缘的岛民带来一丝新奇的喜悦,那是他们客居英伦时自得其乐的一件事。
日子一天天流走,夫妻俩年复一年漂泊在外,不知何时已开始想家。想念老家的时候,雅玲用母亲自新加坡寄来的咖喱粉,煮一锅咖喱鸡,或是用蒜头、白胡椒炖煮肉骨茶,夫妻俩围坐饭桌前,以白饭配咖喱鸡或肉骨茶,以味蕾慰藉思乡之情,日子也就这样过去。
亚辉最小的弟弟光辉没赶上反殖的年代,却天生生意头脑,在城市迅速发展的80年代创业有成,生意从新加坡做到经济正要起飞的中国,在深圳开了家制鞋厂。范老太太和其他孩子商议下,建议亚辉夫妇回亚洲定居,到香港住下,协助弟弟到深圳管理鞋厂。
那年春天,在伦敦生活了12年后,范亚辉终于带着妻子,于1980年代中从欧洲飞回亚洲,在香港、深圳开启了新生活。
这些年,范亚辉不仅见证了中国的经济起飞,也历经香港回归,后九七时代,SARS无声爆发,房地产起起落落,社会上大大小小的跌宕起伏,范亚辉和陈雅玲渐渐也与香江同声共气,悲喜与共,融入了香港的市声人情。夫妻俩在伦敦与香港定居的时间,加起来远比在新加坡的日子都长。自1969年踏出狮子城之后,一直到了千禧年,他们才以游客身份回返故里,那也已是30年以后的事了。
5.
这年雨季来得早,刚进入10月,经常出其不意飘来一阵连绵细雨,整个城市变得朦胧起来。
这天范亚辉在侄孙女范心桐和林舒晴陪同下,沿着禧街往亚美尼亚街的方向步行。两年没见,范亚辉看起来苍老许多,头发也几乎全都灰白了,唯一没变的,是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眼。
从七彩斑斓的旧警察局走向民防博物馆时,亚辉说,他还记得,那是从前的中央消防局。三人越过民防博物馆旁边的哥里门街,经过那同样烙下历史印迹的百年老教堂,亚美尼亚教堂,拐进短短的陆佑街。走没几步,来到了亚美尼亚街。
还在陆佑街与亚美尼亚街交界处,他们已看到马路对面那三层楼高的旧道南校舍。站在街边,三人伫足片刻,范亚辉指着建筑物说,那就是道南学校,我还记得校址:亚美尼亚街39号。
舒晴说,学校在市区重建计划下早已搬走,现在是土生华人文化馆。
心桐说,一百多年前建的校舍,今天看起来还是那么精致,那么美。
亚美尼亚街另一端,是英国与海外圣经公会建的圣经之家,Bible House。亚辉还记得,在过去,那是两层楼高的建筑物,现今已改建成六层楼大厦。
三人越过马路,来到了化身为文化馆的旧校舍,一对游客似的韩国男女说说笑笑间,以轻快的脚步走了过来,女的手拿手机,对着眼前这栋新古典主义建筑接连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双双步上台阶,走进门前安静的文化馆。
范亚辉望着这栋海峡殖民地时期,由陈嘉庚等一群闽南商人筹建的校舍,建筑物入口门柱上有一对由黑色铸铁雕塑成的雄鹰,过去进出学校,总会经过这两只虎虎生威的老鹰,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虽然历经岁月沧桑,黑色鹰雕乍看之下风采依旧,但多看两眼,黑鹰显然经过一番修饰,重新上漆。亚辉心想,眼前的老鹰就如多年不见的校舍,看似依旧,面目已非。
倏忽一甲子过去,亚辉仍记得,读夜学时,章老师曾经告诉过他们,学校入口处的一对雄鹰,具有特殊意义,是学校的标志性象征。老鹰雄壮威严的气势,象征自由,勇猛和胜利,“鹰”与“英”同音,寓意学校要将学生培养成社会精英与栋梁之才。
亚辉想着年少时老师说的话,望着眼前陌生的街景,神思飘得老远。去国日久,许多街头旧景仿佛舞台换了布景,已不复存在。
周一下午的亚美尼亚街,四周冷冷清清,空气中隐隐一丝寂然,偶尔三几个游客,捏着旅游指南,寻找旅游攻略介绍的土生华人文化馆和“亚美尼亚街花园”。他们走着走着,这才发现,原本的街道已改为步行街,变身为“花园”,说是重塑1822年殖民地政府建的“第一花园”,The First Botanic Garden。街道设置花圃种植罗望子、肉豆蔻、丁香等香料,三几个游客般的路人缓缓走过,似乎也没人趋前读花圃前的说明文。
舒晴与心桐陪着三叔公,在短短的街道上继续缓步,来到亚美尼亚街51号,亚辉发现,过去上过夜校的同德书报社,亦已不复存在。书报社旧址,不知何时已成咖啡馆。他们在门前站了一会,心桐望着亚辉说,叔公,我们进去喝杯咖啡?
亚辉点头,说,好。
没仔细看,他们也不会注意到咖啡馆门墙上那一块小小的铜匾,刻着:“United Chinese Library”。
范亚辉说,同德书报社,当年在孙中山倡导下创立。英文名“United Chinese Library”也是孙中山取的。
舒晴想起几年前与妈妈把臂同游槟城,到了当地的亚美尼亚街,无意间走进了孙中山槟城基地纪念馆,老街新旧交融,街上那超过百年的老房子,默默见证了一段从中国到南洋,波澜壮阔的历史。
舒晴把槟城亚美尼亚街所见说给范亚辉和心桐听。亚辉默默听着,许久不语。
心桐说,听起来好热闹的一条街,下回去槟城,一定去逛逛。
范亚辉这时想及自己千帆过尽的一生,虽然历史只记得当年一些叱咤风云的政治人物,但他始终记得,自己和妻子陈雅玲曾经有着那个年代的热血与激情,哪怕为此付出了时间与自由,却无怨无悔。
他轻轻哼起坐牢时他和同志们爱唱的一首歌:“坐牢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那是反殖的年代里,热血青年为了理想常唱的一首歌,那么英勇,那么义无反顾。
前尘往事在脑中一一掠过,可范亚辉记忆中的地景、人情、世态已变,历史,仿佛失去了凭据。就像他与妻子陈雅玲的这一生,不复为人记忆。
他想起年轻时读过的泰戈尔的诗: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们确实飞过。
暮色将至,范亚辉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句诗,虽然有些许怅然,内心却已波澜不兴。
这时他又怀想起,一辈子与自己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妻子陈雅玲,一阵暖意缓缓涌上心头。(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