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察觉到我在彼处嵌得太深之后,我开始用一个近乎诙谐的问题提醒自己此处的存在——如果明天要面对死亡,还需不需要关心眼前这些事?

前两天跟小滕聊天时又说到,我还是不喜欢新加坡,生活在这里有种割裂感。这几乎是一种无需任何思考的主观感受。谈论一种感受和立论不同,一切都是一厢情愿;一人看山像狗,另一人看像女人的脸,再一人只看到山。但我猜每个人在某个时刻都可能被这种情绪笼罩,说不清道不明,如骤风急雨,突然就到达风暴中心,然后又突然烟消云散。我想试着描述一下这种感受。

在一些难以入眠的晚上,我发现这里的天并不会真的黑下来。日落余晖潜入地平线之后,黑夜仍在远处观望,始终不愿落足这座小岛。如果细看的话,天空躺在一层细腻的雾白色里,天边甚至还亮着,如一只冰冷的白色眼睛,静静地审视着这座疲倦的城市。有云的时候,画家厚重的灰白颜料胡乱覆盖天空的胴体,没有任何技法可言。我在窗边望着,有一刻突然觉得,翻过云层,太阳就藏在后面,白天没有离开,所以夜晚也不会到来,每一天都没有真正结束,明天只能仓促武断地开始。

这跟我记忆里的夜晚差得太远。在老家遵义,过了7点天就黑漆漆地压下来,空气冰凉,没有一点白日的影子。看完午夜场,驾车回家的路上,公寓楼都隐入夜色中,只剩山上一座金灿灿的塔,茕茕然竖在空中,有如一条缝合黑布的金线。那样的晚上能兜住白天的烦恼;而新加坡的夜晚惨白如阴天的湖,行走世间的浮躁与纷扰都浮上水面。有时我会突然反胃,大抵是身体对陌生事物的应激反应。

另外一次,和小滕早起去爬山看日出,摸黑沿着小径到山顶,新加坡最高的地方,海拔163米。抵达之后,视线以内都是高楼,把山丘包围得严严实实。我们近乎是同一时间开始发笑,一种无奈至极而发现自身处境之荒唐的大笑。我后来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笑是化解恐惧的方式,然后回想起我站在那山顶,看到前面矗立的楼宇的感觉,那种转瞬即逝的恐慌,仿佛是触到了什么埋在现实后面的什么东西。我立刻笑了起来,大梦初醒一般,草木的绿又展开,充满生命的样子。

有时,在上学路上的某一刻,在我整理乱七八糟的邮箱的时候,在我跟人聊起申请大学的详细计划的时候,那种恐慌的感觉都会猝不及防地来袭又消散。为了让这种感受更容易理解,我得再往后倒倒。我从小就是一个执行力还不错的人。大致是从小学开始,我就明确知道什么样的未来对我是好的。那时候的好也简单,可以量化的东西都简单。小学六年的目的是考一个好的初中,初中三年的目的是考一个好的高中。生活的正轨可以简单地总结成一张好看的成绩单。说来也怪,爸妈从来对我考成什么样都没有要求,我只是跟自己较劲,可能那是在我有限的知识里,唯一理解生活的方式。

这样生活,让我很多年来一直觉得前面有点什么东西,一直想往前。以前我很能说服自己,相信到了下一站生活就会面貌一新。很小的时候,下一站是一条白色花边裙子;大一点,是一所好学校;后来我觉得看完某本书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人不会一夜之间改变,穿什么、到哪里、读什么书,皮囊底下的东西终究是一样的。异常顺利地到达了一站又一站,感觉就像是穿越一场又一场蜃楼,走到了才发现眼前的是幻觉。

我有时感觉我生活得心不在焉,飘在当下。老文小时候因为可以精准读秒上了个节目,后来她成了活在时刻里的那种人,恐怕就是冥冥之中。我很羡慕她。跟她待在一起的时候能感觉到她完整地在场,听她说话能确切知道是她,很安心。把自己完全交给场合是一种能力,我慢慢发现很多人都没有这种能力,都跟我差不多。跟我自己相处久了之后,我也能认出这类人,我们身上都有一种挣不掉的急切,仿佛总在奔赴一辆即将离站的火车。我还是喜欢老文这种人。

最近一年我逐渐意识到前面好像什么也没有。我估计老文可能一直就知道,她没有跟我聊过这个事,但我觉得她就算说了我也不明白。如是我闻和原来如此之间就是有那么一道鸿沟,有像老文这样无师自通的,而我就是得穿过一重重蜃楼,才能到达她的所在。

现在可以回到那种感受了。当年墨菲斯给了尼奥两粒药丸,一粒是彼处,另一粒就是此处。昆德拉的女画家萨宾娜在现实主义的画上,抹出一道红色的裂缝。红色药丸和红色裂缝,是进入此处的方法,是那个仿佛若有光的入口。在那些日常生活中突然感到恐慌的时刻,就是蓦地从彼处挣脱出来,进入了此处。

有天在博物馆里看文物,一个比喻没来由地就浮现出来——新加坡是夏天的标本,人们在玻璃柜里,不断重复一个繁荣的日子。这种重复就是彼处,待久了就习惯了玻璃柜,觉得天本来就不会黑,房子可以比山高,生活就是繁琐的反复。彼处是一个幻象,相信生活不在此刻的人都飘在彼处;彼处是一个旷日长久的骗局,陷得愈深愈难以辨别,文凭学位、数字宇宙、证券股票、政治贸易,延着这些词往下走,渐渐就分不清此处和彼处。

跟所有人一样,我特别怀念小时候,那时候不关心货币,不知道人可以用很多方式分三六九等。小孩子很酷,可以看懂很多大人看不懂的东西。徐冰2011年用9·11之后坍塌建筑的粉末在威尔士国家博物馆写了那句禅宗六祖慧能的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个作品在当时备受争议,很多人觉得这是对死亡与灾难的亵渎。但可能大多小孩子都明白他的意思,我3岁的时候,应该也是能读懂“本来无一物“的。

现在不太能懂了,只剩如是我闻,而无原来如此。在察觉到我在彼处嵌得太深之后,我开始用一个近乎诙谐的问题提醒自己此处的存在——如果明天要面对死亡,还需不需要关心眼前这些事?庆幸的是,至今我还没有遇到需要这个问题肯定答案的事。这是一颗应急红色药丸,来自于爸妈多年前在我心里埋的一颗种子,他们说,人生除生死无大事。疫情是另一个方法。苦难对人是有唤醒作用的,无论是他人的灾祸还是个人的痛苦。城市的秩序崩溃时,人奔向的依然是家人、爱人、朋友。

最后一个方法是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他说宇宙里最聪明的生物,用超级计算机花了750万年计算出了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这个答案是42。

彼处就是750万年后的42。回到此处吧!

(作者是华侨中学高中部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