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
作者一句话：请看到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你。
我却总想着贾宝玉含石头出生，面相的事我不懂，我只相信这粒痣也是一块石，便垂眉顺眼地接下赞誉，争作一个天选的乖小孩。
我一直有一粒眉间痣，长在右眉的眉头处，抬眼也望不到。这颗痣被镜子反射，存在在别人的描述中，我的指腹能直接感受它的凸起。爸爸说，他原来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粒大小一致的痣，黑棕色，很大，大到要做手术割掉。我想象不出有痣的爸爸是什么样子，那颗痣曾经独立于五官之外，标记爸爸的不平凡。
不过，割掉也好，这样我就是世界上的唯一，不是爸爸的复制品。小时候大人总夸我，“眉间有痣，草里藏珠”，说是聪慧过人的意思。我却总想着贾宝玉含石头出生，面相的事我不懂，我只相信这粒痣也是一块石，便垂眉顺眼地接下赞誉，争作一个天选的乖小孩。爸爸说，摸痣痣就会变大，大到眉毛都塞不下。这句话的另一个版本我在换牙时也曾听到，“越舔牙齿牙齿就越弯”。父母的告诫好像潘多拉的魔盒，我不自觉地触碰禁忌，在被保护的当下无惧后果，反而有种挑战权威的快感。
那些打破禁忌的时刻，手指伸向眼眉的一瞬间，右眼的敏感神经就异常活跃，彼处有个未知的磁场，抵御危险的来袭。我怀疑老天在痣底下埋了个地雷，只是摸摸它，我都会莫名心悸。青春期羞于照镜子的那几年，厚厚的刘海让它无知无觉地陪伴，没有被感知与被看见，痣就没有存在。长到教育分流的年纪，也再没有人拿痣说事，我不再痴迷于痣的象征义，我必须满眼是分数与能力。
再想起它的时候，我刚拿起笔写作。文字世界不承认图像，我的痣也没法3D扫描，抚眉长叹“噫嘘嚱”，我才又触碰到了这颗小小的痣，它很听爸爸的话，不摸就没有长大。我在横折弯钩中介绍自己时，只能说“一口小嘴，一双大眼，一个鼻头”，模模糊糊地看不到真貌，但我写“我有颗痣，不在眉心，不是朱砂色，就黑黑地长在我爸爸那颗痣的位置”，别人好像就能识别我一点，我因它而特殊。若我忘记了前世因果，妈妈说，下辈子可以凭痣来寻我。
我也总是幻想，如果我失踪失忆，五官完全变形，这颗痣还是我的出厂标签，我可以通过它定位我自己。当我的目光终于投向它的时候，我的面目才立体了，眼鼻嘴变成了或大或小的痣。在阅读我这本书时，痣标记了重点，让别人记住我，让我记住我是从妈妈肚子里拱出来的。我总是忽略这颗痣，正如我忽略我的睫毛、发尾与指甲，我的眼中从来没有整个的我。
这个学期电影课开课，老师让我们用影片介绍自己。打开镜头时，我才发现自己正时时刻刻被世界记录着，我吃火锅长出的痘痘清晰可见，我雨天摔倒的淤青在膝盖显现，我是一对夫妻的女儿，不用证明。老师让我们拍摄自己最特别的一个身体部位，镜头就对准了痣，它让我觉得我被重视着，尽管过去多年，我割掉了许多和它有关的记忆。
小痣陪伴了我19年的风风雨雨，它接收不了任何信息，泡澡久了手会起皱，跑步多了腿会发酸，只有这颗痣不会有任何改变，它生来就是我的附属品，向世界发送我的表达，我将永久铭记。
关注《取火》IG 11月企划“ j'arrive pas……我的生命尚未长得健全，有重大的残缺——邱妙津”，可登录《取火》 Instagram: @litupourworld。
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