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怪物》未公映已掀起话题——影片参与第76届康城影展竞选,编剧坂元裕二捧走了最佳剧本奖,影片则获得康城影展场外奖项“酷儿棕榈奖”。电影配乐是2023年3月病逝的音乐家坂本龙一的遗作。

2018年凭借《小偷家族》首得康城影展最高荣誉“金棕榈奖”的是枝裕和拍摄纪录片出身,电影风格富有纪实文学色彩。用不同人物的视角去呈现同一个故事的叙事形式并非坂元裕二首创,但《怪物》驾驭的社会课题涵盖面之广——教育体制、学校霸凌、单亲家庭、家暴、同志恋恐惧“恐同”、谎言与人性,这些老生常谈的题目,在编剧、导演、大小演员魅力四射的诠释下,让人从麻木中清醒,走近体会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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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琬仪问:谁是怪物(不能剧透)? 

张鹤杨答:关于同一时空片段,这部电影采用三个视角分段叙述。前两个视角对“怪物”都有呼之欲出的指控对象,但因立场的对立,让观众对于“谁是怪物”的猜想愈发烧脑。直到第三段以当事人的视角还原事实,真相得以大白。“怪物”确有其人,无可辩驳。有趣的是,这只“怪物”竟是整部电影里出场和台词最少的角色。除了这只大怪物,我认为片中也有几只小怪物。相较于大恶大善,小怪物们或许才离我们生活最近,看似人畜无害,却十分难缠,最终压垮一个世界。

孙靖斐问:怪物是什么?电影中的成人对小孩是过度保护还是疏于照顾?对你来说,小朋友的世界是乌托邦还是险恶未知的潘多拉魔盒?

李心仪答:怪物是视角不同导致压缩变形的世界。许多事情和人(甚至声音)都变得奇形怪状。我觉得两者都不是(成人对小孩过度保护还是疏忽)。感觉成人和小孩是两条平行线,就算想要了解、照顾、保护,但也无从下手。

小朋友的世界当然是险恶未知的潘多拉魔盒,因为世界上没有乌托邦。小朋友的世界是无人知晓的荒废的巴士里挂满彩色的吊饰,一个仿乌托邦,但这个隔绝的小世界依然会有雨侵入,虽然相较于大人们所面对的暴雨,这个雨感觉上并不那么可怕。

黑暗中朦胧的光

李彬铭问:你觉得这部电影会很黑暗吗?

王璐琼答:我并不觉得这部电影整体下来会很黑暗。可能在电影的叙事视角未转变之前,单从男教师的视角会觉得这部电影建立的教育体制有压抑的部分。学校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选择隐藏真相,甚至一点都不在乎真相。学校校长也看似是一个无情的人。但随着电影娓娓道来,一次次回到事发前,一个个上锁的门被打开,我也从黑暗中看到了许些朦胧的光。这些光来源于孩子们的天真,老师对于真相的执着,母亲的包容理解,让这部电影变得温暖了起来。

张鹤杨问:你可否想起任何小学往事?是过去的童年更单纯吗?

赵琬仪答:没有。不清楚是不是上一代人的童年更单纯。也许个人成长过程中一直都能交到投契的朋友,而且很小就清楚我不须要喜欢所有人,所有人也不用喜欢我,只要我喜欢我,还有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怪物》不单纯在于,用大人的视角去看小孩的残忍与笨拙。大人很难反躬自省,看到自己脆弱与怯弱,甚至邪恶,小孩更加难,只能本能主导一切——去亲近去反抗去拥抱去毁灭。

孩子们的天真,老师对于真相的执着,母亲的包容理解,让《怪物》这部电影变得温暖了起来。(剧照由嘉华提供)
孩子们的天真,老师对于真相的执着,母亲的包容理解,让《怪物》这部电影变得温暖了起来。(剧照由嘉华提供)

最直白的真相

郑欣恩问:作为记者,这部电影让你对“真相”有什么进一步的诠释?

孙靖斐答:从普遍的理解上,人们会觉得“真相只有一个”,除了那个绝对的、坚贞不渝的真相以外,其他的都是谎言,就像人们也期待新闻绝对中立。如果凑和依里之间的情感是电影最直白的真相,但在父母眼里,真相可能是他们不懂事、误入歧途,甚至在警察的眼里,真相是依里犯了刑事(尽管未成年)。对我来说,法律可以为真相提供一套标准,但人性不能。

在完全不知道故事梗概的情况下进电影院,是因为我享受被导演叙事带着走的感觉,我愿意看见他想让我看见的,因为在现实中不行,我们心中要时时带着尺和怀疑,但不能外显。

保利老师和女伴被记者和摄记逼到墙角的那一幕,不能说是感同身受,但会心有戚戚焉到发笑……在负责社会新闻的短暂日子里,我最不想成为的,恰恰是这样的人呢。

日本电影《怪物》以小学生、单亲家长和教育工作者三方视角,探讨教育体制、学校霸凌、单亲家庭、家暴、同志恋恐惧“恐同”等议题。(剧照由嘉华提供)
日本电影《怪物》以小学生、单亲家长和教育工作者三方视角,探讨教育体制、学校霸凌、单亲家庭、家暴、同志恋恐惧“恐同”等议题。(剧照由嘉华提供)

能否逃脱社会压抑

王璐琼问:你觉得最后男孩们逃出来了吗?台词“我们变得不一样了”,是什么变了?

郑欣恩答: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我觉得男孩们最后未能逃出来。他们从旧火车厢逃出来时,是笑着奔着光芒的,而且照在他们身上的光芒十分强烈,带给我一种处在梦境的感觉。 “我们变得不一样了”,可能是他们已挣脱束缚,更勇敢地对社会各种压抑着他们的现象做出改变;也可能是单纯快乐的他们,已经被困在社会的 “旧火车厢” 中,无法逃脱,而他们也变成了像母亲、老师、另一个男孩的父亲一样屈服于社会的种种规则。

我更倾向于那个画面就是孩子、导演以及在现实生活中被困住的人们所期待的未来,他们能够从黑暗的旧火车厢里解脱,看到未来属于他们的希望。但在这个时间点的社会中,还是无法逃脱出来。

李心仪问:电影对你来说算不算一部同志电影?

李彬铭答: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同志电影”这个门类,因为这样的划分有局限性。毕竟很多所谓的“同志电影”都打着同志的旗号,吃着题材红利,打着擦边球挣钱。但是枝裕和的电影并不能用一种类型来界定。《怪物》谈亲情谈成长,同时也在谈男权社会、男子气概,谈自我探索,稍稍碰到同志议题。我想这是是枝裕和厉害的地方。

坂本龙一留下的终曲 充满救赎与希望

赵琬仪问:片末的坂本龙一音乐,是忧伤,还是解放?

张鹤杨答:为了保持神秘感,我走进影院前没有搜索任何资料。音乐响起的一瞬间我震惊了,原来这是坂本龙一的遗作,这首“Aqua”成了他人生的终曲。就在不久前,我为这首乐曲写过文字。

忧伤还是解放?这个问题仿佛为这首乐曲量身定做。我愿把乐曲也解构为三段叙事,A段、B段和C段——Coda段,即尾声段。乐曲以温暖的G大调开篇——通俗来说,大调象征着光明——然而A段旋律却让人忧伤不已,因为无论旋律线还是低音线,都在不断下行,不断下沉……或许英文中的“bittersweet”是更贴切的说法,把苦和甜放在一起,苦乐参半。

相比之下,B段则是无比坚定,不断向上,走向光明的旋律。从A段到B段的过渡,作曲家做了不少铺陈,包括在下行的A段旋律之下,以向上的分解和弦等伴奏型让“苦乐参半”多一些甜——这其实跟电影的叙述节奏非常契合。

在尾声段,充满理想的B段旋律如宣告胜利一样,从G大调径直走向降A大调。在西方乐理中,半音是两个音之间最近的音程,却是两个调之间最强烈的色彩对比。在影片的结尾,导演也是使用色差如此强烈的一道光,一扫观众心中的阴霾。毫无疑问,坂本龙一留给我们的终曲,是充满救赎与希望的。

不过印象最深刻的是,男教师迷茫地站在屋顶,楼下不断传来像大象愤怒地发出一种隆隆声。当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的直观感受是压抑,带有一些诡异的感觉。而最受震撼的时刻也恰恰是这个声音带来的。原来“大象的声音”是老师和男主通过管乐器发泄情绪的声音。那些想诉说却无法表达出来的情感,通过大口吹气、震动,变成了电影中的配乐。另外还有尾声时的配乐。麦野凑和星川依里”逃出来后”一起在草地上奔跑着,搭配着逐渐明亮的钢琴旋律,让我相信,最后结局是好的,这个世界也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