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我们一家去香港过年,出发前妈妈给我买了很多好看的衣服,妈妈说,都去香港了就要穿得美点。一伙人浩浩荡荡过了深圳口岸,爸爸却被海关拦下留在海的那边,不知道那个除夕他怎么过的。我和妈妈穿着母女牛仔装,自觉神气地坐船到了花花世界。那时的我戴浅粉色发卡,踏玫红色牛皮靴,妈妈则是浅棕色鬈发,手提大红色包包,这样的妈妈抱着那样的我,花了20元在紫荆花雕像前拍照留念,爸爸当然没在画面中。
那天和妈妈拍完照后,我不知为何生了气,翘了嘴,小靴子在大道上踩得吱吱响。大人们却都跑到栏杆边看烟花,香江微微浮动,像夜酒一样映射着每一层波浪,我不情愿妈妈抱着,便像小企鹅一样蹲在她脚下,透过根根栏杆看海面的烟花璀璨。大人在头顶上方交谈,激动大叫,我视野中的海却不发一言。天空之上无尽繁华,天空之下沉静体贴。
蹲下时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没有人管着我,向左看,我看到一个与我高度一致的小女孩。举家欢庆的夜晚,只有我和她的眼睛平行,感受相通。我记得她穿的是黑色还是紫色的蕾丝连衣裙,戴了项链吗?好像不重要了。我说我跟妈妈生气了,她说妈妈叫这里维多利亚港,我说你喜欢看烟花吗,我家也有,她说她来自北京。
那晚的烟花和家乡的并无不同,甚至星光大道也像湘江风光带一般蜿蜒。我在湖南的家就正对着湘江,湘夫人的湘,周周烟火夜灿烂,热闹非凡。桥上的所有人中,应该只有我和妈妈懂,可惜妈妈不理我。我对小女孩心心相惜,五岁的我交到了天南地北的朋友,我们静看潮汐涨落,化身为探险队员,深入大洋发现自我的大陆。烟花落幕的时刻,她爸爸终于抱起她,放在肩头欣赏比所有人都高的景色,我继续蹲着,栏杆下淡淡的灯光是我的船帆。
15年之后,我在香港交换,爸妈也来港探望。这几年,港都大厦带着数千个窗子不断生长,纵深插入细长街道两旁,我们弯曲的眼角只能容纳头顶几米的空间。爸妈在高楼的阴影中,只有楼高的数十分之一,他们还不熟悉高层的香港,比我还异乡。这时我的腋窝刚好卡住妈妈的肩头,手搭在她身上很轻松,她小小的步子走在大大的城市,我则头摇脚晃地介绍留学日常。妈妈照例带了很多漂亮衣服,我却将她从90年代的港片幻想中拉出来,“香港的靓女和长沙的差不多”。
后来,我们三人终于合体走在维多利亚港湾。我用怀旧的口吻跟父母说,我曾多次在维港的夜独自漫步,海风很热闹,耳边响起的却是多年前,小粉靴踏地的声音。爸妈听到后目光仍然向海,清凉地说出: “你那时候好小哦。”我点点头蹲在栏杆下,鼻息被九声六调压叠,大地上的脚步声闷响。我们三个被缩小,只剩高楼的灯光延长声线,嚣张地探望人们眼底的隐私。我和爸爸妈妈用各自的身高,看到了交叉的世界,跟15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一样,我们的眼中都有自己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