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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连载小说】唯有垂杨

(图/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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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高树第一次真正捕捉到了死亡的含义,死亡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而他对死亡的感知也不仅仅停留在书本、报章上。准确地讲,高竹的死对于高树来说,像是一段人生的终结,也像是对另一段人生的排演。

(四)

高溪十三岁那年,高树快要三十。两人隔了十几年的光阴,于是高溪眼中的哥哥与高竹认识的高树竟然判若两人。十三确实是娉娉袅袅的年纪,高溪笑起来格外好看,秀气的眉眼里透着天真与成熟交界点特有的美。高树此时已经开始管一个旅。高溪有些怕高树,又有些可怜他。明明才二十几的年纪,正当意气风发地干一番事业,他却好像活不起了一样,眼睛里都是倦色与疲态,恨不得长长久久地睡过去,不再醒来。他对高溪也一副淡淡的姿态,倒也不凶不吼,只像是懒得理睬一般,也许是因为二人总是聚少离多,所以生分了起来。

这是令高树后悔的许许多多事之一。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高树自己也说不准,可能是高竹死的那年,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经历。

以往,高树不甚理解世人众生为何如此在意“最后一面”,乃至于迢迢千里地赶来,只为了说几句毫无意义的话,听几声最后的令人潸然的叹息。于他,亲人友人在世时一同留下的回忆足以抵过形容枯槁的面见,该说的话,早就应该在生时说尽,怎的非要留在那天人两隔前艰涩的几秒?见与不见又何用之有?反正人终将离去,不如永远地回想其笑颜与康健模样,而非生离死别时的狼狈之态。可是,当真正没能见着亲人“最后一面”时,他又追悔莫及。

高竹是病死的。她始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她时常想着,今生受的苦会在来生化作善缘,又不愿给家里添麻烦,于是尽管婆婆百般刁难,丈夫移情别恋、软弱无能,她都劝自己与人为善,仍选择迁就,遵从这个少时就立下的婚约,仿佛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了她的信仰似的。她过分的隐忍与委曲求全恰恰奠定了她人生悲剧性的必然。再后来,许家硬要另娶新妇,说是给她冲喜,实际上她知道,血脉香火才是首当的原因。高竹没去过医院或是医馆,每天都有丫鬟给她煮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碗粘稠的深不见底的黑色,说是什么许家祖传的方子,比那些中医西医管用多了。高竹后来便也认命了,每天睡睡醒醒,在清明与清梦里辗转。在醒着的时候,她便绣绣花,看看景,听听戏,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反倒是件幸事。好在,看她病恹恹的,婆婆也不再明里骂她娇生惯养、小姐脾气了。这些高树自然是不知道的。两个人偶尔通信,仍然都是报喜不报忧。

高树是在某个清晨得知高竹病死的消息的。副官递给他一封书信。据这位副官后来回忆,高树读完信以后倒没什么反应,轻轻说了句“知道了”,便回了信说自己尽量回乡为长姐守灵奔丧。副官以为没什么事,想着这位旅长真是淡然豁达。但一整天,高树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谁说什么话也好似听不见,不吃不喝也不动,仿佛死的是他。就这么坐了一天,天黑了也不点灯,就干坐着。

而对于高树而言,他也无法解释当时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若仅仅是悲伤,反倒易于言说;可不寻常的是,他竟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他只看到自己所熟知的世界正逐渐溶解,所有感觉渐渐淡了出去,像是走进了一片无人问津的桃花源,什么也没有,但处于一个美好的平衡。这片桃花源,或许至今他也没走出来。

看见高竹的遗体,高树总算有了些感知,家里人都在哭,呜咽声时高时低,像是从亘古传来的诵经,好像在祭奠着什么远古的沉睡着的魂灵。守灵时,高树盯着蜡烛,摇摇晃晃,烛泪滴在烛台上,凝成白色的痕迹。 

他回忆最后一次见高竹究竟是何月何年。上回去时,里面的人告诉他高竹出门去了。他在院子里等了不上两点钟,实在没了耐心,手头上也有事,想着下次再来叨扰,将东西留下便走了。他在车子后排坐着,有些无聊地看了眼窗外,刚好看到熟悉的身影走向大宅子的门里,缃色的衣裳像是初五的新月,就快被门后一望无际的暗色吞没了。而此时车刚好驶走了,他再向后望时,门又是紧闭着的了,了无涟漪。他不确定刚刚是否只是自己的想象。

他很久没合眼了,在高竹的棺椁前躺下,竟然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可是姐姐一定是怨他了,始终没有托梦。

第二日,高树临行前去拜了佛。静寂着的是清早的山。佛堂里祈愿的灯在隐约的钟磬与诵经声里,快燃尽了。忽明忽暗的火光里,佛像的脸是那样飘忽不定,慈悲地俯瞰着众生。高树是不信神佛更不信来生轮回的,觉着死后人便堕入虚空,真真是无眼耳鼻舌身意,即使是善因善果也都随着去了。想到这他便不敢看佛祖的眼,只垂下头,静静跪着。

这是高树第一次真正捕捉到了死亡的含义,死亡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而他对死亡的感知也不仅仅停留在书本、报章上。准确地讲,高竹的死对于高树来说,像是一段人生的终结,也像是对另一段人生的排演。

(每星期五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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