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的学生们特别喜欢说对不起。

比如说,有个小姐姐走在我前面推门进了教学楼,忘记给我撑着门,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回来我也要进去,跑回来正好碰到我自己推门进来,边给我开门边说:对不起。

比如说,和朋友一起去看校内不同寄宿学院之间的球赛,场上一个球员来和我们打招呼,朋友说,哦是你啊,我们学院上次就是输给你了。球员挠挠头说:啊,实在对不起。

比如说,万圣夜学校发南瓜给大家玩,排队排到我南瓜没了。看着一脸失望的我,发南瓜的小哥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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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和刚认识的朋友一起吃炸鸡,桌子太小,我手一滑没拿稳,炸鸡掉地上了,朋友说:对不起。

食堂入口人多,我不小心踩了别人的脚。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先来了一句:对不起。

当然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成“耶鲁的学生都很有礼貌”。我在想,比如,我不小心踩了你一脚,我会说对不起;我故意踩了你一脚,后来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我会说对不起;我故意踩了你一脚,因为我和你有仇,那我就不需要说对不起。

由此可见,“我伤害了你” 或者“你受伤了”并不是道歉的必要条件;“我不想让你受伤”才是。说对不起的基础不是歉意,是共情。

所以比如说为了没给别人留门而道歉的小姐姐,她其实是想说:“对不起,我本来想让你进门的时候方便一点,虽然给你留门并不是我的义务。”

但结论并不是“耶鲁的学生都很善良”。我们教博弈论的教授是个英国人,非常喜欢锐评美国人的行为举止。他说从自己几十年和学生、家长、教授们做互动游戏的经历来看,美国人可能有“主动偏见”:在玩游戏的时候喜欢占据主动权,做什么都喜欢一马当先。社会交往里也会强调积极主动的自我表达。

当然耶鲁人可能并不是“美国人”的代表性样本,耶鲁人也不是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展示出“主动偏见”(比如大家都没读readings就来上课,教授提问后鸦雀无声面面相觑的讨论课课堂),但在社会交往中,尤其和其他文化环境相比,美国人表达自我的主动性确实是独树一帜。只是这种主动性的背后是真正的共情,还是只是文化规范所要求的共情的表达,就不知道了。

我和朋友去爬山,悬崖峭壁爬梯子没有保护措施,我有点犹豫,后面的美国大叔说没事,你看后面有好多人等着接你呢。在林间小路遇到对面走来的一家人,朋友朝他们打了个招呼,那家人也朝他打了个招呼。我说你认识他们吗,朋友说不认识啊。

有时候我觉美国人每天“Hi你今天好吗哦我的上帝啊那简直是太酷了”有点假,但有时候也觉得走在路上和对面的人微笑一下,对方也就还给你个微笑而不会觉得你是个神经病,这样也挺好的。

当然主动表达自我对于亲社会行为适用,对于反社会行为也适用。这一点新闻里已经有太多例子了。或者再接着用“对不起”的例子:我的小孩踩了你一脚,但是是你走路不看路撞了他,作为成年人我不想和你吵架,只想通过扭转社会规范来讽刺一下你,那么我就会阴阳怪气地说:哦,真对不起。

不管是亲社会还是反社会,当大家说“对不起”时,其实都不只是想表达抱歉。心口不一这个现象,看来是全世界共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