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拖拖拉拉地，高树的病总算好了，令他欣喜的是已经立春了，外面的树欣欣向荣，已经有些初春的身段了；令他有些不快的是医生说肺里可能落下了些毛病，日后不能吸烟了。李副官也许是出于悔愧，开始每天给他变着法子地养肺，银耳雪梨川贝，甘草连翘党参。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正轨。他把高溪又接过来打算一同住个月余，常常带她去市集买衣服首饰吃食，学会了编几种时下流行的辫子，甚至颇有耐心地教她如何使枪防身，像李副官一样过分地弥补自己的过失。在父母死后，高树许久不曾有家的感觉了。而如今和高溪一起生活，让他或许又有了些转瞬即逝的触动，一种不必计较得失因果，纯粹地待人好的释然与信任。
高树想让高溪尽量避开军队里那些污秽、不堪入耳的下三滥，也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便不让她单独出去，安排了信得过的警卫员在她身边。或许高树在佛前的祷告真正灵验了，事情开始出现转机。高溪渐渐好了起来，又爱笑了，说话也恢复了灵动的转音，不再是低沉的、仿佛呜咽的哀鸣了。
“哥，你若是今日得空，我想去挑件裙子。”
高溪主动提出要穿裙子让高树有些惊讶，但想想十六七岁正是爱美的年纪，连忙应好。两人本来想着买一两条，毕竟夏天常常是悄然不觉间便到了，待到上海的云裳衣肆依照时令出了新款式，各地的布匹行、成衣店定会争相效仿，到时候街上又是一片繁荣景象，让人倏忽又回到了大唐盛世，富家妇大打出手亦绝非稀奇事尔，结果挑来挑去高溪难以抉择，高树索性就将她看过喜欢的全买了下来，有旗袍、洋服、绸的缎的，让高溪一天换一件，正好可以穿大半个月。买完裙子高树手头又有些紧了，于是两人便一天一天数着高树什么时候领这个月的薪资。拎着几袋子裙子回去的时候，其他师长看见了免不了要打趣：“高师长哪日要是娶了媳妇，不得和小姑子争风吃醋？”
高树想着等高溪心情好些、心情稳定时送她回去，托付给远亲，却又有些担心高溪是否会受欺侮，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每月多寄些钱过去，人家多半也会关照高溪。等自己闲下来，再搬过去和高溪住家里的老宅，临水，可以每早沿着小河慢走，有时和撑船的攀谈几句，听取满城风雨。或许将自身置于一种被动的、被臣服的姿态，真的可以将不平事抛于时间这汪湍急的江水里。他同时也暗自庆幸高溪是个孩子，很快就将这些事忘掉了，就像是误入了一条阴暗的匝道，可是只要向着光亮的地方走，就一定能走出去，就一定能寻找到希望。春意更浓了，高树想：繁花似锦的时候可以带高溪去花树底下看落英缤纷，顺便教她读诗经，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呀，什么“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呀。他认为这种寓教于乐的方式弥补了自己儿时死记硬背人云亦云的缺陷。
另外，军饷的事情也解决了，赵远山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其他几个师长匀了匀收成。头等大事解决了，高树便舒心了不少，觉得手底下的几个副师长也顺眼了，居然很久没拗着他来或是像往常一般偷工减料。
于是，在某次与赵远山商议城防布局后，高树觉得自己理应表示感谢。商讨完后，赵远山垂下眼，意思是高树可以离开了。“叫陈副官进来。” 高树走到门口，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想着下次再说吧，看到门外的陈桐城，示意他进去。高树临走时却转念一想，下次没准更无合适之契机，便又转了回去。
“赵长官，军饷的事，多谢。” 顿了顿，高树又接道，“高溪说，是陈副官最先寻到她且将她安顿下来的。”高树又将高溪托他送来的一小包点心和一封信递过去：“点心是她自己做的，让我送过来。多谢二位。”
陈桐城接过来，将纸包放在桌上打开。是几块栗子酥，上面还沾着晶晶亮亮的白糖，小巧精致。他将书信也放在桌角，信封有些薄，轻轻盈盈的，像是没法承受里面内容的沉重，又像是释然后的轻巧。钢笔的墨洇到背面去了，字并不算好看，秀气却无力，局限在方框里，循规蹈矩似的。陈桐城看着落款，有些好奇：“景秋？”
“先父好自然之景，我们恰好又生于不同时节，他便选他钟爱之物给我们当了名字，免了《诗经》《楚辞》的人云亦云，表字更是顺其‘自然’，省时省力。” 高树解释道，“亡姐叫高竹，字景冬。” 陈桐城不知道高树家中还有个已故的长姐，听了他对名与字的解释，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称赞道：“是巧妙。”
赵远山微微笑了笑，道：“和高小姐说谢谢。” 又问道：“你身体怎样了？” 高树答道：“夜里还是有些咳嗽，但已经好了多半了。”
“令妹呢？” “渐渐好了。”高树想到这，不由得发笑，“昨儿我们一同去市里看戏，还买了糖葫芦，结果她看得太入迷，忘了吃，粘到人家头发上了。我们好一顿赔礼道歉，结果人家还是恼火，我们只能给那位太太塞了钱，匆匆忙忙脱逃了。高溪倒是很快活。”
赵远山听他讲完，点点头：“好。多保重。”
高树临走的时候，忍不住悄悄向里面张望。陈副官正在给赵远山读信，以一种没有感情却不机械的声音读着，在他的节奏里，字与字的间距似乎跃然纸上。赵远山垂下眼睛，微阖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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