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赵远山和陈桐城来时,高树吃下去的几片安眠药快见效了。对于不速之客的大驾光临,高树有些不满意,却还是将溢于言表的不情愿化成一句:“赵长官亲自来了——快请进。”赵远山示意陈桐城把那封信取出来:“这信,还是给你留个念想。”
“不必了。不过多谢。”高树答道。
赵远山看了看陈桐城,陈桐城便小心地轻声问道:“请您节哀。不过,高师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高树突然笑了,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了,他好不容易连贯的思绪又被打乱了。
“我当然知道——你往窗外看。” 他说,“我有些困。” 说完这句话,高树不管不顾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睡过去。陈桐城连忙扶住他,将他半推半抱到床上去躺着。
过了约莫两三个时辰,高树醒了,有些惊讶地发现赵、陈二人仍在自己屋里,也不知道是一直在等,还是又来了一次。他皱了皱眉:“没事就请长官快些回去吧。” 自己睡下时还是上午,抬眼却看见太阳有气无力地透过樱桃树叶的罅隙,缓缓地就将向西沉下去了。
赵远山也许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或许没有,只是说道:“节哀吧,注意身体。” 高树又皱了皱眉,怎么就突然关心起他来了,难道是想要换掉他?高树自认为调来之后尽心竭力,尽管地方偏远,但腐败的风气比起自己旧部确实收敛不少,各位同僚勉强能各司其职,他也就自然更有勤勉上进之心。至于能否留住,他自己倒是不甚介意,只是想到未知的前路感到有些疲倦罢了。“您放心吧。我还得打仗呢,怎么可能作践自己?”
赵远山稍稍抬了抬下巴,陈桐城便说道:“高师长,劝慰的话想必你听过许多了。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难过。” 陈桐城顿了顿,又说道:“高师长懂得这些道理的话,我便直说了……将军的意思是,现在仍是关键时候,北边动乱,人心惶惶,想请你暂时将家事放下。”
高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早就放下了——我并没什么大碍,劳烦二位长官亲自过来了。”
高树的反应太淡然了,外人看过去,像是要赴死一样。他睡足了,看上去心情格外地好,周遭的人都以为他太过悲痛,精神出现了问题。体会过失而复得的人不难同情得而复失者的痛不欲生。并且,高树怨恨自己似乎才是情理之中的。毕竟,即使是过去的寻常人家,亲眷遭此欺辱,恐怕都会去衙门击鼓鸣冤。他却只字不提,高溪表面上对这件事尽显释然,他就也装作此事从未发生。
陈桐城试探着说道:“高师长要是实在想不开,尽量做成意外……”
高树怨恨他榆木脑袋,不开窍,自己活得好好的,没头没脑地遭此诅咒。他颇为大度地解释道:“我之所以没什么伤感,是因为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无能。我的人生就像一盘棋局——我早就知道我会全盘皆输,我只是在等最后那个落错的棋子罢了。但是我不像你想的那样着急。总有一天,某颗棋子的错误是不可挽回。”
后来的事情,高树也记不太清了,像是从他记忆里被抹去了。他只记得陈桐城似乎在劝酒,可是又不记得究竟是怎么劝的,能让自己在两个几近陌生的人面前开怀畅饮。高树记得自己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也可能这一切又是自己的想象。
然而这并不是想象。酩酊之时,高树的的确确将自己所思所想全盘托出。他是自责的、后悔的、痛苦的。他与这个世界的纽带就快要断开了——亲人都先他而去,他们的音容笑貌也随时间的流逝在他脑海中逐渐褪色。
天已经黑了。可是明天一早,如果朝窗外望去,就能看见院子里那棵开满了樱桃花的树,沉甸甸的,目之所及处,像粉色的云霭般填满了整个窗棂,淡淡的香气萦绕在空气里。春景朝荣。后来的午后,高树坐在桌子前,仿佛能看见高溪曾在同样的地方,望着窗外,怔住。他想她大概会沉默或者哭泣。
高树想到自己刚刚带兵打仗的时候,在林中兜兜转转。太阳要落山了,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出去。林子外面有一盏盏亮起来的灯。他们走了很久,觉得自己离光亮越来越近,疲乏随之消了一半。直到他们又一次经过那棵做了标记的树。他们愣住——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原地打转,原来一直走下去,希望并不一定会出现。只是他们明明就快被照亮了。
很久以后——彼时两人好不容易看到些方向,却不知道余下的见面机会屈指可数——高树想起当年的事,有些好奇地问过赵远山:“我初来的时候,你对我好像格外照顾。我应该添了不少麻烦——但是,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熟络起来的呢?”
这让赵远山眼前出现了高树年轻时的样子了。他想了想,回答道:“大约是你妹妹去的那年冬天。”
高树笑笑:“是吗?” 他又有些感伤地说道:“又要到清明了。” 看赵远山沉默不语,他想缓和一下气氛,道:“说起来,高溪当年对陈副官还真有点意思呢。要是有下辈子,我与桐城没准能成亲家。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这个名字已经好久没人提起了。赵远山原本在想事情,听到这个名字有一瞬间的错愕感,好像中间逝去的时间突然又折叠回去了。他顺着高树,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今年清明你多给他多烧些纸,下辈子就好相见了。”
赵远山原本在想的是,自己当时之所以注意到高树,是因为他身上出世与入世、虚无与存在的矛盾。赵远山一直觉得人大致可以分为几类,像有固定些个模具似的,尽管个人与个人之间有细小的区别,大体上都差不多。这也就是为什么他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接触各种各样的事后,不会太过惊讶,什么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这些大多数都在他的预期之内。但他觉得高树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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