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外婆每次带我去看《霸王别姬》会掉眼泪的原因。不仅是因为项羽和虞姬的悲惨结局，还有思念早已逝去的外公。那些年的训练、血汗泪，仿佛在收到掌声和鲜花的时候一切都值得。每一次观看京剧，外婆应该也会想起那段无法抹去、无法忘怀的时光印记吧。
“项羽已死。”
“收兵哪！”
最后一句昆曲落下，敲锣声和音乐响起。带着精致妆容、穿着厚重行头的演员从四面八方钻出排成一列，深深向观众鞠躬。台下掌声不断，满是对这场戏的赞赏、佩服与尊敬。有些人甚至激动地站起鼓掌。我也不甘示弱，早已泪流满面。
外婆在我小的时候经常带我看京剧。
我记忆中的外婆青丝渐灰，黑发中偶见银丝。但她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是我见过最活泼的人。周末，她会带我去家附近的戏台看剧。说是戏台，却只是在路旁搭建的一个小台子，每每演出结束都须拆下，等下次表演再重新搭建，甚是麻烦。
想当年，外婆也是众多京剧演员中的魁首。可惜年迈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撑高强度训练，她的演戏生涯才遗憾落幕。外婆最喜欢的京剧是《霸王别姬》。虽然她当初表演的时候最讨厌的是它，可她后来最爱看的也是它，最常带我去看的也是它。
这首经典之作是牵连外婆和外公的红线。外婆饰演虞姬，外公则饰演项羽，刚好是剧中的情侣。拍戏让两人在无知之间拉近距离，修成正果。奈何外公在我出生时早已去世。我没见过他真人，只看过他的照片。外婆常和我说许多外公的故事，我也打起十二分精神专心聆听。
外婆说，外公的性格和《霸王别姬》中的项羽很像，相似到她一度怀疑外公要是生得早一点他们一定会是好兄弟。
项羽性格暴躁，意气用事，因此才会在楚汉战争中输给对打仗一概不通的刘邦。外公对演绎京剧非常认真，要求特别高，决定好的事情他都不再改变。就算是临时在街上找来的小演员，他也必须接受外公的刻苦训练，达到标准为止。这导致外公在剧组里不怎么受欢迎。若不照他的做，他就会甩脸色发脾气 “罢演”。
外婆说这是他的原则。
由于对演戏的标准太过严格，很多京剧导演都不愿找外公。但外公的演技极好，还是有不少机会找上门。然而，他却破天荒地拒绝，然后自己成立一个戏剧培训班，专门给有潜力有兴趣的人上课。但是脾气暴躁的他看不下去他们的演技，动不动发脾气，骂走好几个学员。培训班也因此关闭，赔了很多钱。
后来又有几个导演向外公抛出橄榄枝，请他来担任他们的 “男一号”。急需用钱的他答应了，复出的首场表演就是与外婆一起演绎的《霸王别姬》。
一起演戏的时候，外公曾说过一句让外婆此生难忘的话：“演员对不起观众就是对舞台最大的耻辱！你走吧，这里不需要你！”
听到这里，我不以为然地问道：“外公当时那么凶，没有人因为他的坏脾气离开吗？”
“当然有啊，我当时被他骂一顿后差点就打包行李连夜逃走了！但是你外公有一种魔力。”
外婆提起嘴角，温柔地回答道。
“虽然脾气暴躁，但他很认真、很果断、很努力。别人回去休息，他会独自穿上表演服在舞台上继续排练到深夜，没达到目标不会停歇。表面上他看起来很严肃，但他很有耐心，一点一点指导我的动作，所以我才没离开。”
“他太努力了，让别人自愧不如，服谁也不能不服他啊……”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外婆后来说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是外公和《霸王别姬》里的项羽真的很像，外婆也相似于戏中的虞姬。有一段时间，外公一直没有表演找上门。他的京剧培训班重新开班后也没几个人参加，导致外公异常失落。外婆一直在他身边鼓励他、陪着他，就像虞姬陪项羽到处征战一般。她温婉刚烈，善解人意，与破釜沉舟的外公是完美的一对 “绝配”。
明明外公脾气那么暴躁的人，外婆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呢？
原来，外公和项羽的相似之处不止于此。项羽带着虞姬奔波征战爱惨了她，外公也一样爱外婆，去世前依旧呼唤她的名字。永远闭上眼前还能将外婆的名字挂在嘴边，外公到底是有多爱她啊？
“欸你是……叶老师的孙女吧！”
我被拉回现实，懵懂地点头，貌似对眼前大约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有点印象。
“哎哟多久没见着你了！你小时候我还给你买衣服玩具呢！”
男子乐呵呵地谈起往事。
“我是你李叔啊！欸要不要试试这个？我们去台上呗，我学生也在那儿！”
我跟着李叔到后台。演员们在卸妆换衣服，有说有笑，还打算等会儿去聚餐。李叔交给我一个酷似霸王戟的武器。金属银器的重量不容小觑，我连两个手臂一起攥着都吃力。根据他的指示，我终于抬起武器在空中挥动。模仿武侠小说里的侠客，我随着风摆了几个姿势。
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问起五十多年前的京剧，有谁不知道风靡全球的《霸王别姬》？我都不敢想象外公当年演绎项羽的时候到底有多帅。难怪外婆会喜欢他。
这时，台下响起了掌声。我受宠若惊，鼻头忽然之间发酸。
这也许是外婆每次带我去看《霸王别姬》会掉眼泪的原因。不仅是因为项羽和虞姬的悲惨结局，还有思念早已逝去的外公。那些年的训练、血汗泪，仿佛在收到掌声和鲜花的时候一切都值得。每一次观看京剧，外婆应该也会想起那段无法抹去、无法忘怀的时光印记吧。
可惜，今生不足以证明外公外婆对彼此的汹涌爱意，也不足以完整表达他们对京剧的热情。
两人相爱的时间很长，故事很长，一本书写不完。爱神会再拿出一本书，将笔递给外公外婆，继续让他们书写那段美好。而我，会在台下送上他们应得的祝福、鲜花和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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