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理解不了阿静为何讨厌墨色、追求“空白”,她依然为我的无法理解而叹息。我猜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如果对她来说我不是作者,而是她臆想出来的完美伙伴,那我的出现证明了她生活中的孤独。
“这张纸理应空白,但当我书写‘空白’二字时,白纸就已染墨色。”这是阿静日记本第一页唯一的文字。她亲手玷污了她追寻的“空白”。我那时不懂,问她为何这样做。她说日记本被生产出的刹那就注定要被书写。没被书写的那些只是尚未被书写,不是真正的“空白”,只是暂时未被书写。
我不明白,未被书写和“空白”区别何在。用白色的笔在白色的纸张上涂满算吗?我隐约觉得阿静不会允许这成为一种“空白”,她对于“空白”有种我无法理解的执着,像是某种终极理想。
“我不知道。”她思寻了许久,不像敷衍。“或许是对墨色的厌恶,可又不愿用白色决定一切。你说,人类为何像我一样懦弱?这个世界充满了我已厌烦的黑,我无比向往真正的空白,却又不敢用白色涂满一切,让它永远失去拥有色彩的可能性。”
我不明白她追求的是怎样的“空白”,更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讨厌墨色,明明她那么热爱文字和日记。不过阿静就是这样,她的很多习惯常人无法理解,比如和日记说话。
阿静一直觉得我是她臆想出来的日记本的具体形象,写日记对她来说,就是与我说话。
“其他人不理解我对墨色的厌恶,我都不会太难过。唯有你不理解,我会心痛的。”她总这样对我说。
“阿静,我并不是你的幻想。相反地,你才是。”我忍不住告诉她真相。“阿静,我喜欢写作。你是我笔下的人物。你的世界是我构思的文章。”
“这不可能。”她很坚定。“如果你真是作者,我是你笔下人物,那你岂不是可以控制我的一切,成了我的神明?”
“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那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幻想。我们意识相通。你若不是我的日记,为什么我们的开始,会是从我日记的第一句话开始呢?”
我无法反驳,这篇写阿静的故事,我的确是从她日记的第一句话开始写的。
“如果你是神明,那你应该能食用我奉给神明的水果,你却从来没有吃掉那水果,也触碰不了它,因为你并没有实体,你是那个虚假的幻想,我是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她答复。我放弃和她争论,我想如果我的幻想有一天突然告诉我,我才是虚构的,我一定和阿静一样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我依然理解不了阿静为何讨厌墨色、追求“空白”,她依然为我的无法理解而叹息。我猜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如果对她来说我不是作者,而是她臆想出来的完美伙伴,那我的出现证明了她生活中的孤独。我与她意识共通,是她的一部分。如果连作为完美伙伴、另一个她自己的我,也无法理解她的理想,那它就不会有被理解的可能了——多么可悲的孤独。
我笔下其他人物都在他们自己的故事里相遇什么人,《小樱》里的阿春认识《剪辑一段夏天》里的阿夏,但阿静的故事里只有她自己。她只能日复一日和日记说话。无话可说时,她睡觉打发时间,睡着的人不会感觉孤独或空虚,一切都是暂时的空白,还未被书写的纸张。她越睡越多了。
“我真是你笔下的人物吗?”某天她突然问我。
“是的,可你会相信吗?”
“我越来越相信了。”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相信什么在书写着我的生活,让它不是‘空白’的。”
“我不明白。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追求‘空白’。”
“我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喜欢‘空白’。但我总觉得隐形的手在书写着我的命运,我认为自己的一切最终是为某些人服务。我不喜欢这样被书写,或许因此而渴望‘空白’。”
“知道是我在书写一切,岂不让你更痛苦?”
“痛苦。但若没人书写,是我被隐形的手推着,腿脚不是自己的,我会更痛苦。既然你是作者,你能把我写成‘空白’吗?”
“对不起,我做不到。当我书写‘空白’的标题时,属于你的纸张就已有了墨色。”
“那你为什么要写呢?”
“我每个月要交稿,拿稿费。”
“能挣到一万吗?”
“估计挣不到。”我叹气。
“你把我写得这样苦,我整个人生的快乐,值多少钱呢?”
我没有回答。她不再和我说话,也不再翻日记,累的时候睡觉,不累的时候也睡,睡不着时就在寂静中等待倦意。
她过世了。离开前把日记本用白色的笔涂成白色。
我作为她的创造者,其实明白她为何热爱“空白”。
我和她一样也追求不到“空白”,所以我试着热爱文字,一如她爱写日记。但我不如她有用白色涂满一整页的勇气。